《周禮》又稱《周官》,專講官製和政治製度。
《儀禮》則記述有關冠、婚、喪、祭、鄉、射、朝、聘等禮儀製度。這其中,《周禮》和《逸禮》屬於古文經學,在今文經學大行其道的西漢前期,這兩部經典一直被棄於民間,而隻有作為今文經學的《儀禮》被立於學官。
如何使先秦的儒家經典文獻《周禮》和《逸禮》得以流傳?如何廓清時人據殘缺不全的典籍、支離破碎的口授,加上自己的主觀臆測形成的今文經《儀禮》?
這是戴德、戴聖認真考慮,並為之努力的方向。
他們根據手中的先秦典籍,分別為《禮》作記,不僅將先秦儒家有關各種禮儀製度的論著選集在一起,而且其中既有禮儀製度的記述,又有關於禮的理論及其倫理道德、學術思想的論述,形成了《大戴禮記》、《小戴禮記》。
自然,與“五經”中的《春秋》有屬今文經學的公羊和古文經學的穀梁之爭一樣,戴氏叔侄的《禮記》自然與在官學盛行的今文經學《儀禮》形成了學術上的對峙與抗衡。
四。
想想真是有趣,儒學在漢初第一次打動統治者的心,並使之逐漸產生濃厚興趣,不是儒學博大而係統的學說思想本身,而是一次表演——叔孫通執導的一場禮儀。
這似乎也決定了它雖然作為儒學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但卻與其他四經《詩》、《書》、《易》、《春秋》不能等同發展的尷尬遭遇。
從春秋時齊國的晏嬰,到戰國時的墨子、莊子、韓非,儒家被這些人詬病最多的,就是《禮經》不勝其煩的繁文縟節。正如《漢書·藝文誌》所言:“禮經三百,威儀三千。”《禮經》的內容,更多是在言明各種具體製度、法式、規矩,或各種禮儀的具體規定和必須遵從的事項,而缺少宏大道理的闡述,缺少微言大義,故而使所學者感覺刻板、機械、煩瑣,少有義理發揮的餘地。
尷尬便在所難免。在對經學闡釋的章句之學大盛的漢代,唯獨《禮經》沒有自己的傳和章句等解經之作就是明證。
所以,在儒家經典迎來全麵回歸的漢武帝建元元年之後,“禮學”不管是統治者的重視程度,還是儒生的學習廣度,都遠遠不如其他經典。在政治地位上、傳授規模上、接受人群上,都遠遜於其他諸經,屬於儒學中的冷門科目。
如此看來,戴德、戴聖的“扁舟野渡”式的冷學獨傳,其學術意義就更加非凡。
五。
《小戴禮記》的勃興與流傳,緣於一次史上著名的會議——石渠閣會議。
隔著曆史長河往回看,這既是一次政治會議,也是一場學術會議。因其政治與學術的雙重屬性,這次會議曆來備受後世學界關注。
原因很簡單,自漢武帝采納董仲舒、公孫弘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置“五經”博士,講授儒家經典著作以來,儒學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朝廷把《易》、《書》、《詩》、《禮》、《春秋》定為重要學習內容進行講授,廣泛傳播,全社會的知識分子幾乎全部投身於儒術,對經學的學習、講授、解說形成一股宏大的時代學術潮流。
梁啟超先生將之定義為“時代思潮”。他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說:“凡文化發展之國,其國民於一時期中因環境之變遷,與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進路,同趨於一方向,於是相與呼應洶湧,如潮然……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則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於其時代之要求者也。凡時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時代必文化昂進之時代也。其在我國,自秦以後,確能成為時代思潮者,則漢之經學、隋唐之佛學、宋及明之理學、清之考證學四者而已。”
漢代經學的興盛,不光是梁先生所說的學人因環境變遷,與共同的心理感應,還應該加上國家政權的大力推行。
由於解說者日多,探研者日眾,儒家經典的闡釋,一方麵呈現出一派雲蒸霞蔚的文化繁榮局麵;另一方麵也由於解說與傳授者個人思想觀點或能力等原因,隨之出現了儒家經典在流傳中歧見異說越來越多的情況。
一個鍾表可以告訴人時間,牆上一排走時各不相同的鍾表,就使人如墜霧中,不知所從。
公元前五十一年,漢宣帝在甘露三年親自主持召開石渠閣會議,“詔諸儒講‘五經’同異”,評定其正誤,解決儒學內部的理論紛爭,欽定儒經的標準版本,以促進儒學統一化、標準化、規範化。
石渠閣,位於未央宮北,漢初由蕭何建造,以藏入關所得秦之圖書典籍。因閣下鑿石為渠以導水,故名石渠閣。戴聖,以“五經”之中《禮》的博士身份,與當時著名的文人學士聞人通漢、施讎、梁丘臨、歐陽地餘、劉向等,一起參加了這次重要會議。
腳下流水潺潺,閣上眾說紛紜,的確是個坐而論道、明辨是非的好場所。
值得注意的是,同為博士的戴德卻沒有出現在出席者行列。可以看出,他的學術地位遠不及侄子戴聖,否則這次頗具權威的大型學術研討會不會將他拒之門外。這也許正是日後《大戴禮記》不傳的根本原因。
六。
石渠閣會議取得的成績並不大,遠不能說圓滿成功。但此次會議,卻改變了《禮經》的際遇。
戴聖以禮學專家身份出現,主要負責“五經”中《禮》的評定。他論定並博采諸家禮說,輯成《禮記》四十九篇,世稱《小戴禮記》,後來經鄭玄作注成為今天我們看到的《禮記》。
作為儒家“五經”,《詩》、《書》、《禮》、《易》、《春秋》共同的特點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孔子,崇尚禮樂,弘仁揚義。
但它們彼此也各有偏重,《易》主要涉及的是哲學,《詩》主要涉及的是文學,《書》涉及的是政治,《春秋》涉及的是史學,而《禮》主要涉及的是規範與準則。通俗講,它的作用就是“安上治民,莫善於禮”。
戴聖的《小戴禮記》屬於在民間流布的古文經學,但卻從此成為官學,後來乃至擺脫《儀禮》的從屬地位,不僅喧賓奪主,而且最後一枝獨秀。
在戴聖之前,正如漢高祖青睞儒家是從禮儀開始,《禮》的內容主要是各種具體煩瑣的製度,是各種場合下禮儀的具體要求與規定,它更多表現在刻板而機械的形式規定中,而缺少微言大義,所以很難讓人置喙其中,在其間闡發獨見。《小戴禮記》用為《禮》作記的獨特形式,增添了《禮》的精神內涵,徹底改變了《禮經》原先隻是各種刻板、煩瑣禮儀製度的彙編,而缺少思想闡發餘地的毛病,從而賦予了《儀禮》全新的生命。
這裏涉及一係列繞不開的學術概念,容我粗略一談。
經學研究是漢代學術的核心,它的本源是先秦儒學的《詩經》、《尚書》、《儀禮》、《易經》和《春秋》。經學著作的體裁統而言之,有經、傳、說、記、章句、訓詁、箋等幾種。
經,是指先秦儒家的原始著作;傳,是對經的闡發性著述,而且專指戰國至漢初儒學先師的權威性著述,如《易經》的《易傳》、《春秋》的《公羊傳》;說,出現於西漢中期,是漢儒對經和傳的闡釋;記,是對經、傳的補充記錄與說明,將有必要記入但卻“名不見經傳”的東西補錄,就是所謂的學有所記,以進一步闡揚經的大義宏旨。
《小戴禮記》的可貴之處是,它走出了傳統《禮經》的藩籬,開拓出一個朗天闊地的嶄新世界。它不光記載和論述了先秦的禮製、禮意,解釋《儀禮》,而且還記錄了孔子和弟子等的問答,記述修身做人的準則,內容廣博,門類雜多,包羅萬象,集中體現了儒家的政治、哲學和倫理思想。
後來東漢末年經鄭玄為《小戴禮記》作注,戴聖的《禮記》便從此盛行不衰,而且由原為解說經文的著作,逐漸使自身成就為經典。
到唐代,它被列為“九經”之一,唐朝國家設科取土,把近二十萬字的《左傳》和十萬字的《禮記》都列為大經,五萬字的《儀禮》和《周禮》、《詩經》等列為中經。
因為《禮記》文字比較通暢,難度較小,且被列為大經,到宋代,它又被列入“十三經”之中,為士人必讀之書。
到明朝,《禮記》的地位進一步提高。漢朝“五經”裏有《儀禮》沒有《禮記》,明朝的“五經”裏卻是隻有《禮記》而不見《儀禮》了。
一路行走,一路光明,一路凱歌,一路高進。至此,《禮記》鳩占鵲巢,完全取代了《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