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的,曆史會在某一個時刻如聞神啟,突然選擇轉身,從此走向與此前全然不同的另一條軌道。
也常常的,人們會認為這是曆史發展的一種必然。但不能不深思的是,如果離開某些具體的人的偶然出現,曆史是否仍一定會在此時發生驟變?
帕斯卡曾充滿隱喻地說:“如果克裏奧帕特拉的鼻子再短一點的話,整個世界曆史的麵貌將為之改觀。”他的意思是,埃及女王假如不是那麼漂亮,凱撒大帝與安東尼就不會如此傾心於她,那麼歐洲的曆史將會改寫。
歐洲的十七世紀被公認為天才的世紀。羅素說,近代文明的締造就是緣於那時十幾個天才的出現,伽利略居其首位,如果伽利略死於繈褓,那麼近代文明將不複存在。
這便是梁啟超不止一次所慨歎的,如果從曆史中抽掉幾個最偉大的名字,那麼曆史的麵貌就會大為不同。
帶著這樣的目光回望公元前二世紀的漢朝,你會發現,因他的出現,才使自秦“焚書坑儒”之後沉寂萎靡的儒家學說,從此顯登津要,獨霸政體,使中國主流思想一統於儒;因他的出現,才使漢代經學由此興起,並成為中國學術發展大勢,形成以之為中心的曆代學術研究主體。
不錯,他是董仲舒。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中說:“就曆史上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概言之,自孔子至淮南王為子學時代,自董仲舒至康有為則經學時代也。”
經學時代是否迄康有為而告終,尚屬疑說,但自董仲舒而始則是定論。掐指粗算,子學時代統共三百餘年,經學時代卻已曆兩千餘年之久!
能獨樹一幟,且將這麵旗幟高擎為數千年文化主體,曆滄桑而不倒,這本身就是奇跡。
一。
創造奇跡的人,自身卻往往極其簡單。
《漢書·董仲舒傳》載:“董仲舒,廣川人也。少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授業,或莫見其麵。蓋三年不窺園,其精如此。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士皆師尊之。”
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在《春秋》上,三年不窺園的勤奮少年;一個學有所成,在漢景帝時曾任經學博士的青年才俊;一個溫文爾雅,文名遠播,降帳授課的優秀園丁。三幅炭筆勾勒的素描,組成了出仕之前董仲舒的全部肖像。
然而,曆史永遠不會這樣簡單,它總為某件事的發生,某個人的出現,進行著漫長的鋪排與準備。
董仲舒生於公元前一七九年,漢孝文帝劉恒元年。
此時,距公元前二一三年秦始皇定“挾書律”,焚書坑儒,僅僅過去三十四年。
曾經作為春秋戰國時期顯學之一的儒學,經嬴政大火焚燒,與百家語、列國史等等一道呈衰微之勢,蟄伏於民間。
秦亡漢替,鑒於暴秦因酷刑峻法滅國的前轍,更因連年征戰、地荒民疲的特殊社會現狀,漢初統治者在治國理念上推行清靜無為、垂拱而治的黃老思想,以讓百姓休養生息。
《漢書·食貨誌》載:“漢興,接秦之弊,諸侯並起,民失作業而大饑饉。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過半……天下既定,民亡蓋臧,自天子不能具醇駟,而將相或乘牛車。”
多年戰爭之後,留下的是一幅荒涼破敗、民不聊生的淒慘景象。此時,無論是統治者還是被統治的平民,都有穩定世局、恢複生產、修複生態、發展經濟的共同願望。“貴清靜而民自定”的黃老之說,恰好極為吻合漢初統治階層的理論需求,因而它的最終走上曆史舞台,成為一種必然。
漢高祖時,曹參繼蕭何為丞相,從自身做起,堅持無為。他一遵前任規矩,蕭規曹隨。在任人上,“擇郡國吏木詘於文辭,重厚長者,即召除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務聲名者,輒斥去之”;在任職上,“日夜飲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賓客見參不事事,來者皆欲有言。至者,參輒飲以醇酒,間之,欲有所言,複飲之,醉而後去,終莫得開說,以為常”。另一位丞相陳平,也治黃帝老子之術,不治事,日飲醇酒,戲婦人。
漢惠帝、高後之時,更是將這種無為而治的思想全麵推進,“惠帝垂拱,高後女主稱製,政不出戶房,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
自洗著腳倨傲見儒者,還曾以儒冠為溺器的漢高祖,到漢惠帝﹑呂後,再到好刑名之言的漢文帝、尊崇黃老的漢景帝時期,儒學雖然呈揚頭之勢,但一直遊走在主流社會之外。
對儒學在西漢複興施以打壓的,還有一個特殊的人物,她就是漢文帝之妻、漢景帝之母、漢武帝奶奶的竇太後。
一個女人有點自己的偏見,這沒什麼,怕的是她恰恰位居權力核心,而且還要執意將這個偏見帶到政體之中。那麼,隨著她壽命的延長,輩分的升高,話語權的變大,便會形成一股狹隘且陰冷的怪風,影響政體的健康走向。西漢時期有兩個類似的老女人:一個是西漢末年的王政君,再一個就是西漢初年的竇太後。
漢景帝時,竇太後有次召見儒生轅固生,故意問他老子的學說怎麼樣。轅固生說:“此是家人言耳。”這無非是家長裏短的閑話之語,竇太後聞聽勃然大怒:“安得司空城旦書乎!”那麼你去給我找找建築工、守城罪犯的書!
怒不可遏的老太太,竟然讓轅固生入圈,徒手與野豬搏鬥,可見厭惡儒生之甚。虧漢景帝知道他直言無罪,讓人給了他一把劍,這才得以保住性命,罷職歸家。
但儒學並不因這種外在環境的酷烈而消殆,它在民間自有紮根的土壤。
原因有二。
一是自孔子建立龐大的學術體係,繼之孟子深化,成於荀子改造,儒學已經深入人心,此乃《漢書·儒林傳》所謂“古之儒者,博學乎‘六藝’之文。‘六藝’者,王教之典籍,先聖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也”。
二是儒學與其他百家學說的鮮明區別,它不光有深奧且又空洞的社會觀、道德觀、價值體係,更因以《詩》、《書》、《禮》、《易》、《樂》、《春秋》具體“六藝”教人,因而對求知求能的讀書人來說,儒學更有著具體“學問”上的強烈吸引力。
所以,儒學雖然在漢初沒有走上政治舞台,民間卻對之趨之若鶩,心向往之。與同時代眾多耕讀世家的子弟一樣,董仲舒接受了係統的儒家傳統教育,並成為《春秋》公羊經學的立宗之人,於學成之後設館授徒。
由於弟子眾多,不能一一麵授,他別出心裁,降幃授徒,學問不達一定地步者不能登其堂,親聞咳唾。簾內正襟危坐的是研究生班,簾外側耳傾聽的是本科生,這些更低一層的本科、專科學生,均由身邊弟子代為傳授,“弟子傳以久次相授業”。
那時,司馬遷就坐在簾內,聽董仲舒娓娓而談。
這是何等雍容的授課方式!讓人想起宋人一首與此並不相幹的詞:“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這一講課方式到東漢時影響了另一位儒學大師,史稱馬融,“嚐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
女樂,在董仲舒這裏是列不起的,曆史贈予他的排場沒這麼大。
二。
其實,遠從大漢政權建立之初,雖然黃老盛行,但陰霾遍布的儒學天空已經開始漸漸放亮。
即將建國時,不學無術的劉邦聽到陸賈在自己麵前稱道《詩》、《書》,罵道:“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賈回答:“居馬上而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向使秦已並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及至他看到陸賈所寫的《新語》,開始為之麵有慚色。
讓一個流氓在道德層麵感到有慚色,與讓一個顢頇之人在道理麵前有慚色同等困難。劉邦是流氓,也不學無術,但懂道理。
——這是儒學從理論上對漢王朝的首次開導。
公元前二〇二年,漢高祖五年,諸侯共尊漢王為皇帝於定陶。群臣飲酒爭功,上下失致,亂成一團,醉或妄呼,拔劍擊柱,劉邦深為厭惡。叔孫通乘機說,我來組織諸生共起朝儀,端正紀律。
效果很快顯現。公元前二〇〇年,長樂宮建成典禮上,叔孫通率那幫通曉朝儀的魯地儒生出場演練,那些起自布衣、現在貴為王侯的土包子們立刻傻眼,“百官執職傳警,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自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肅敬。至禮畢,複置法酒。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謁者言‘罷酒’。禦史執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敢喧嘩失禮者”。劉邦由是知道儒學的重要性,他為之高興加感慨:“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於是拜叔孫通為太常,賜金五百斤。
——這是儒學用實際功效對漢王朝的首次打動。
無論是陳勝揭竿後,孔鮒懷抱禮器率領魯地儒生跑到起義者隊伍中,最後同死於難,還是自己滅項羽後,魯地堅決不降,弦歌不衰,都曾深深地打動過劉邦。他必然要一遍遍在心裏默問:是什麼給了魯地的人們這麼大的精神力量?
陸賈的理論引導,叔孫通的現實功用,使他隱約且粗糙地明白了一個道理:要統治王國,就要從儒學那裏借力。但四海未靖,戰事頻仍,國力疲憊,又不能不使他沿用黃老思想來休養生息。而劉邦首開帝王祭孔先河,臨死前專門到曲阜禮祀孔子,便是他心尊儒學的明證。
等到漢惠帝登基之後,於公元前一九一年廢除“挾書律”,使隱匿於民間的儒學經典與諸子雜說得以重見天日,惠帝甚至還專門到《周易》大家何田家裏向他請教。
漢文帝盡管好刑名,但他廣開講學之路,重用儒生賈誼,並為《論語》、《孝經》、《孟子》、《爾雅》分置博士。
漢景帝雖然懾於竇太後淫威,喜好老子,但依然為儒家經典置博士,從他假轅固生以劍救其性命,便可看出他對儒學的認可之心。
他甚至在朝堂之上還親自組織了一場辯論賽,讓儒生與黃生當庭辯論。唇槍舌劍中,作為反方辯手的轅固生以儒家理論完勝黃生,這個政體不得不再次深思:在治國理念上,黃老思想是否該讓位於儒家?
到漢景帝時,西漢經過幾十年的休養生息,生產得以發展,人民得以富足,經濟得以繁榮,但麵臨的新的問題是,在國家內部,因黃老政治下中央政權對劉氏王侯的姑息縱容,造成地方藩政勢力強化,並最終釀成吳楚七國之亂;在外部,無為思想指導下的“和親”不能有效解決匈奴的不間斷侵擾,而且清靜無為的統治思想造成學術多元化的同時,也造成了思想的多元與混亂,與專製中央集權產生了嚴重的矛盾。
黃老學說讓位於新的統治學說,便成為一股不能阻擋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