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董仲舒:天人三策罷百家(3 / 3)

他應該懂得漢景帝時晁錯為什麼而死,但“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是典型的書生意氣。

書生意氣的表現是,天真地以為自己的立論和行事占據正道,因而血脈賁張,動輒便發,卻不懂利害,不計後果。

就在董仲舒的上書還隻是桌上的一篇草稿時,他的書房卻進來一個最不該看到它的人,主父偃。《史記·儒林列傳》載:“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見,嫉之,竊其書而奏焉。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複言災異。”

應該說,諸侯王藩鎮勢力尾大不掉,是西漢自文帝以來就一直凸現的政治難題,到漢武帝時,這一情況更加嚴重,董仲舒借火災申訴的政治主張無疑有利於中央政府,那漢武帝何至於要董先生的命呢?

這中間有隱情。

讀史可知,兩年後的公元前一二七年,漢武帝用主父偃正式推行推恩令,用分封諸侯王子弟為侯的方式分解諸侯之勢。可見,在董仲舒草此無聊之書時,主父偃也正在為推行推恩令醞釀方案,謀劃步驟,見到董仲舒之文怎不起嫉?

漢武帝明知董仲舒出於一片赤心,但鑒於漢景帝時晁錯貿然消藩帶來的七國之亂,他不能不投鼠忌器。而董仲舒的對策,在他看來根本不可行。於是,就不能不在人前做做樣子,貌似後果很嚴重,領導很生氣,以安諸侯王之心。但,又不能真去把這個可愛的迂夫子砍了,“當死,詔赦之”。這就是一出政治啞劇,可惜,董先生沒看懂。所以,他自此閉上球王貝利那樣一張烏鴉嘴,再不敢說什麼災異了。

但文人的通病就是,好月旦人物,喜品評士林。

董仲舒也有這病。言災異的嘴巴是自覺關閉了,但以才子審量世人的嘴巴卻不自覺地開著,這就很要命。沈詮期寫過一句:“不知黃雀語,能免冶長災。”意思很淺顯:病從口入,禍自口出。

果然,口無遮攔的董仲舒因出語不慎,再次得罪了一個人。

他不是別人,正是在大漢朝紅得發紫的另一位儒學代表人物:公孫弘。

漢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一二四年,公孫弘任丞相。五十五歲的董仲舒此時又回到江都易王身邊。他可能感覺將餘生陪伴在這麼一位凶悍之物身旁太過不值,於是借著自己與公孫宰相同為治《公羊春秋》的經學儒生,自然有著他人難比的一種親近關係,作《詣丞相公孫弘記室書》送給公孫丞相。書中說:“江都相董仲舒,誤被非任,無以稱職。願君侯大開蕭相國求賢之路、廣選舉之門。”

如此這樣寫下去很好,哪怕對方不屑一顧,或鼻子裏哼出輕蔑的濁氣,將信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都沒事。最起碼不壞事。問題是,董仲舒沒這樣寫下去,他又犯“為人廉直”的正派文人老犯的毛病了。在信中,他“以弘為從諛”。

這就大大的不妙。果真,公孫弘大為嫉惱,於是向皇上推薦說:“獨董仲舒可使相膠西王。”皇上爽快予以批準。

這個膠西王何許人也?“亦上兄也,尤縱恣,數害吏二千石。”(《漢書·董仲舒傳》)讓董先生任膠西王相,那無疑是將他交給了一個魔頭。欲脫狼口的董仲舒,想不到因自己一句糊塗話竟遭公孫弘暗算。

狼窩出來了,等待他的卻是個虎穴。

六。

公允地說,董仲舒的“天人三策”的確為漢武帝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提供了係統而完備的理論支撐,但同樣不能忽視公孫弘為這一劃時代新政的實施所做的實踐性努力。

甚至可以說,沒有公孫弘上奏章,提出一係列製度性保障,並使之經漢武帝首肯,獲得法律保護,董仲舒的理論仍不可能在西漢帝國遍地開花。

司馬遷與班固在這個認識上相當一致,他們說,“公孫弘為學官,悼道之鬱滯”,於是上書建議興教化,為博士置弟子員等。正是因他的努力,“自此以來,則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學之士矣”。

就是這樣兩個聯袂主演西漢王朝去黃老、興儒學意識形態改革大戲的人,怎麼會出現其中一方欲置另一方於死地的怪事情呢?

除了前麵所說董仲舒在信中“以弘為從諛”,還有一件屬於學人之間的尷尬事:“公孫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

答案也許出來了——嫉妒,然後由嫉生恨。

《漢書》中多處對公孫弘的人格進行了評價,說他“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轅固生為此甚至當麵批評他:“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而且,公孫弘“為人意忌,外寬內深,諸嚐與弘有隙者,雖佯與善,陰報其禍”。

用手段搞死主父偃是其例一,用陰謀徙董仲舒為其例二。

如此一個在人品與學術上雙重低劣的人,自然會將所有品學兼優的人視為自己的敵人,必用齷齪手段除之而後快。

但,這樣的說法未免過於淺顯。

因為睿智如劉徹,他不會糊塗到隨便就封一個人格與學問均有問題的布衣為侯,後來更是將其拔擢任命為宰相。

漢武帝一生始終堅持外儒內法。雖然高舉的文化大旗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標榜的是儒家思想,但那是他的政治策略,真正推行的卻是王霸主義,這是他一生恪守的政治路線。

“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的公孫弘認為,“有功者上,無功者下,則群臣逡;罰當罪,則奸邪止;賞當賢,則臣下勸”,“禮義者,民之所服也,而賞罰順之,則民不犯禁矣”。這已經可以看出,公孫弘的思想中是以法為主,輔以德教。如此,公孫弘的“儒家”思想才恰恰迎合了漢武帝這一政治思路。

所以,公元前一四一年的對策中,董仲舒雖然以“天人三策”深得武帝嘉許,最後卻隻是被安排到江都任相,而公孫弘卻成為帝國朝廷的儒學博士。

當公孫弘成為博士後,“使匈奴,還報,不合意,上怒,以為不能,弘乃移病免歸”。這其實表明他的行動能力並不受到漢武帝認可,但到公元前一三〇年,公孫弘“複被征為賢良文學”,並在對者百餘人中,“天子擢弘對為第一”,拜為博士,待詔金馬門。而且,自此一路凱歌高進,公元前一二六年公孫弘為禦史大夫,到公元前一二四年又成為大漢丞相。

其間的微妙原因全在這裏。

但漢武帝沒忘卻安撫董仲舒,因為董仲舒的學問的確讓他欽佩。

《漢書·儒林傳》載:“武帝時,江公與董仲舒並……江公訥於口,上使與仲舒議,不如仲舒……卒用董生。於是上因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興。”

同樣是以治《春秋》而名世,在朝廷中位高權重的自己卻沒有一個流落江都的人影響大,這不能不讓公孫弘惱火,並為之氣急敗壞,進而感覺與對手不共戴天。

學術界向來是存在流氓的,無論何時。

七。

一個學人的最大能耐,是能以盤桓於心中的浩然之氣養一己之身,不為富貴所淫,不為貧賤所移,不為威武所屈。故而,流放到嶺南煙瘴荒蠻之地的蘇東坡,可以欣然有得地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董仲舒也果真了得,可以用自身的剛正罩住自己,百毒不侵。“尤縱恣,數害吏二千石”的膠西王,並不敢怎樣董先生,“聞仲舒大儒,善待之”。但與此物相伴,終非心願,何況,董仲舒也擔心在此久留,難免獲罪,於是以病為由,請免歸家。

一為江都王相,一為膠西王相,服務對象均為生性殘暴、驕縱跋扈的漢武帝哥哥,這就是董仲舒的全部政治生涯。班固感慨地說:“凡相兩國,輒事驕王,正身以率下,數上疏諫爭,教令國中,所居而治。”

終於離開那個永不適合自己的政壇了。

那就關起柴扉,潛心學業,在青燈一盞、書籍環繞中了此殘年吧。如晚年的孔子一樣,司馬遷說他“推《春秋》之義,頗著文焉”。班固詳細指出:“仲舒所著,皆明經術之意,及上疏條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說《春秋》事得失,《聞舉》、《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複數十篇,十餘萬言,皆傳於後世。”

但漢武帝沒有忘卻這個歸隱的文化老人,甚至是直到這時,他才讓董仲舒發揮國之重器的能量。作為帝國的智囊,漢武帝此前沒有有效啟用他,但自此開始卻來向他不斷討要智慧。

一個翠華搖搖的馬隊從長安城迤邐而來,恭敬地停在這個不起眼的宅第前,然後帶著釋疑後的愉悅神情告辭而去,“仲舒在家,朝廷如有大議,使使者及廷尉張湯就其家而問之,其對皆有明法”。

這裏儼然成為大漢帝國的政策谘詢所與研究室。誰能想到,一個個關乎國計民生的重大方針、政策,一條條影響帝國走向的戰略部署,都經過這個簡樸草堂裏的一位老人的斟酌與審量?

董仲舒不光是被動地接受請教,他人在林下,心懷萬民,時時致書魏闕,對時政予以點撥指正。《漢書·食貨誌》中記載的董仲舒提出的“限民名田”、“鹽鐵皆歸於民”、“去奴婢,除專殺之威,薄賦斂,省徭役,以寬民力”等政論主張,應該皆是此時的發言。

其實,這就夠了。

作為一個發幽啟明的學人,他著作等身,影響深遠。“仲舒所著……十餘萬言,皆傳於後世。掇其切當世施朝廷者著於篇。”令後學者有所統一,為群儒首。

作為一個獨有創樹的儒宗,他用全新的思想影響了一個帝國的政治走向,“及仲舒對冊,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並從此確立了儒學在中國政體所居的正朔之位。

公元前一〇四年,董仲舒卒,享年七十五歲。

梁啟超說:“兩漢之以著述得名,惟江都(董仲舒)、龍門(司馬遷)二子獨有心得,為學界放一線光明。”又盛讚“江都《繁露》,雖以說經為主,然其究天人相與之故,衍微言大義之傳,實可為西漢學統之代表”。

其實,今文經學雖自西漢末年遭到古文經學的嚴重衝擊,但以“公羊春秋學派”立宗的董仲舒,在東漢時代仍然影響巨大,不僅東漢明帝、馬皇後尤善董仲舒之書,而且應劭等人亦仿董仲舒的寫作體例,撰《決事比例》、《春秋斷獄》等書,可見其香火有傳,後學有繼。

北宋司馬光詩雲:“吾愛董仲舒,窮經守幽獨。所居雖有園,三年不遊目。邪說遠去耳,聖言飽充腹。發策登漢庭,百家始消伏。”

守一己幽獨,在窮經中皓首,於枯燈下消磨,這是他為自己人生所作的注,同時也是為千載之下的所有文人塑造的精神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