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孟子的努力與人們普遍的思維卻隔著距離,其思想不能被大多數人接納,不能有效引導畸變的普遍思維方向。
儒學走到此時,若欲進一步發展,那就必須從單純而迂闊的王道論走出,對自己進行修補與改良。
於是,荀子適時出現了。
他與孟子是如此靠近,所以他的觀察更逼真,發現問題更深刻。
他不是以一個欣賞者的姿態來打量孟子的,相反,是以一個嚴苛的批評者形象出現的。這當然不是荀子背棄儒學原旨在標新立異,而是他想超越孟子,向早期的儒學原典回歸,在批判中重建儒學思想新體係。
《荀子·非十二子》對先秦各學派代表人物如它囂、魏牟、陳仲、史、墨翟、宋鈃、慎到、田駢、惠施、鄧析、子思、孟軻等十二人作了嚴厲而深刻的批判。他認為,隻有“上則法舜、禹之製,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以務息十二子之說”,那麼才能“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畢,聖王之跡著矣”。
由此可以看出,荀子與孟子雖生存時代很近,但他們之間的為學宗旨不同,甚至完全相異。
孟子認為“萬物皆備吾心”,所以他很少用孔子的具體話語來談理論事,對儒家經典似乎隻是取其大義於微言,更將儒學之外的一切思想學說視為離經叛道的異端邪說;荀子則不是這樣,他不僅浸淫於各類儒家經典,而且在稷下“百家爭鳴”的學術氛圍中,認真思考儒家與百家的學說碰撞,兼收並蓄,批判性地吸收諸子百家於己有益之處,對儒學內部的蕪雜也進行汰艾與揚棄。
《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說:“荀子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於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猾稽亂俗,於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而卒。”
由此可以清晰看出,他不是儒家的一個異類,而是力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在發展、糾偏、補充與改良中,重新將儒學回歸儒家原旨的劃時代宗師。
五。
我又將眼光射向淄博,去觸摸那個“最為老師”的寬大衣袍。
公元前四世紀至公元前三世紀,在遙遠的齊國國都臨淄,以稷下學宮為中心,形成了當時獨一無二的中華精神彙聚點,最高等級的文化交流中心。
尤為可貴的是,凡到稷下學宮的文人學者,無論其學術派別、思想觀點、政治傾向,以及國別、年齡、資曆等如何,都可以自由發表自己的學術見解,從而使稷下學宮成為當時各種學派薈萃的中心。
在這裏,學者們互相爭辯、詰難、商榷、吸收,出現了中華文化史上首次思想大碰撞、文化大繁榮的可貴局麵。這裏學術思想最為深厚,一派繁榮;這裏學術交流最為暢達,百花齊放,海闊天空。在其興盛時期,曾容納了當時諸子百家中的幾乎各個學派,其中主要的有道、儒、法、名、兵、農、陰陽、輕重諸家。
著名的學者淳於髡、孟子、鄒衍、宋鈃、慎到、田駢、接子、屈原、魯仲連等,都曾經是稷下學宮的學士。
這裏不能沒有荀子的身影。
天命之年的荀況,從邯鄲一路向東,來稷下遊學。
而這個當時世界上最高級別的學術研討中心,自荀子蒞臨後,竟然在其以後兩次離去又三次回來時,無一例外都將至高無上的最高學術職位“祭酒”贈予這個學養豐厚的老人,可見荀子的學術影響力和人格感召力是多麼巨大。《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是如此記述的:“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
擔任稷下學宮祭酒的荀況,與被齊王授予客卿、上大夫、列大夫、稷下先生、稷下學士榮譽稱號的一幫遊學之士,操著不同的方言,持著不同的學術觀念,在討論中爭辯,在爭辯中融合,在融合中發新,在發新中求異,使得諸子百家的學術繁榮一時。齊國的國君麵對這些學士,則不分國度,不管門派,不論老少,食享美味,衣著帛錦,出入車馬迎送,均給予優厚的待遇。而且,雖不賦予他們具體的行政職權,但他們對國事、對君王可自由發表意見,這就是所謂的“不治而議論”、“不任職而論國事”。
由於“無官守,無言責”,自然形成了學術釋放無忌、言路大開的局麵。他們爭相發言,各抒己見,不作違心之論,不獻阿諛奉承之詞,紛紛著書立說,將這裏營造得一派人文炳煥,錦彩霞披。
在這裏,學生可以自由選擇老師,老師也可以自主擇生講學,這些寬鬆自如的遊學方式,和自由無礙的學術爭執辯論,使學士們開闊了眼界,打破了私學界限,思想兼容並包,促進了各種學說的碰撞與發展,更有益於新的學說誕生,創立。
也許,正因為稷下學宮海納百川、吞吐磅礴,這才成全了汲取儒、道、法等各家思想成就,而終成荀子自己龐大而嚴密的學術係統。
沒有稷下學宮,仍然會有孟子,但沒有稷下學宮,也許就沒有荀子。
六。
離開書桌,文人永遠是孤獨的。
文化的不妥協性,使文人在現實世界常常捉襟見肘,寸步難行。
政治可以讓文化走近,但那是出於主政者的一種裝飾心理,一種擺設之需,而不是土壤對雨水的渴盼關係。
所以,遠離王庭,始終伶仃於路。這基本上是所有真正文人的集體宿命。
在孔子如此,在孟子如此,在荀子仍然如此。
公元前二八六年齊滅宋後,齊閔王頗為自負,立刻驕傲無比。作為稷下文人集團的學術領袖,荀子向齊相進說“處勝人之勢,會勝人之道”,勸諫齊王不可以驕傲自滿,這樣有亡國之禍,但齊王不屑一顧。
於是,備感失落的荀子南下去楚。
哲人的眼力就是如此犀利,兩年後的公元前二八四年,樂毅率五國聯軍攻齊,陷齊都臨淄。除僅剩兩座城池外,齊國幾至全麵淪陷。
公元前二七九年,田單乘燕惠王用騎劫代樂毅為將之機,向燕軍發起反攻,一舉收複失地。齊襄王複國後,又招集亡散的學士,重整稷下學宮。
此時,荀子在楚國,正逢秦將白起攻楚,陷郢都。戰亂中的荀子離開楚國,再次回齊,投身於稷下學宮的恢複重建工作,意圖再現往日稷下盛況。但,事實證明這隻是妄想。公元前二六四年,荀子在齊國深感己誌不抒,恰逢秦國延請,於是離齊赴秦。在對秦國進行全麵考察之後,他建議秦昭襄王重用儒士。
秦昭襄王對待荀子,像衛靈公對待孔子一樣,表麵尊敬,棄而不用。
仰天歎上一聲,走吧。
灰心喪氣的荀子離開秦國,公元前二六〇年,荀子回到闊別已久的母國。此時,廉頗正統兵長平,趙括的“長平之戰”即將上演。趙孝成王懾於秦軍之威,想派使者赴秦議和。荀子從戰略高度上說:和與不和,關鍵取決於秦,秦國現在一心想擊敗趙國,所以派使者去根本無濟於事,不如派使者結交楚、魏,那麼秦國會懷疑我們要合縱擊秦,它反而會主動與趙議和。
《資治通鑒》與《史記》都詳細記錄了荀子與臨武君在趙孝成王麵前議兵的精彩對答,其見解之深,運用之妙,連愚蠢的趙孝成王都連連稱是。
耶穌說過,不要把神聖的東西丟給狗,它們會轉過頭來咬你們;不要把珍珠扔給豬,它們會把珍珠踐踏在腳底下。
豬一樣的趙孝成王,最終不能用荀子的謀略。失望之後,他隻好背起行囊,再次回到第二故鄉齊國。
公元前二六四年,齊王建登基,齊國朝政卻在君王後手裏。荀子向齊相進言“求仁厚明通之君子而托王焉與之參國政,正是非”,並大加撻伐“女主亂之宮,詐臣亂之朝,貪吏亂之官”的齊國政體現狀,結果自然是得到非議一片,“齊人或讒荀卿”。
那就再次選擇離開吧,荀子懷揣著他的大道來到楚國。
客居楚國的荀子被春申君任命為蘭陵令,為時不久,又有人向春申君進讒,荀子隻好離楚回趙。後來,深為後悔的春申君連連向遠在趙國的荀子寫信表達悔意,並一再堅請他赴楚,荀子才又回到楚國,重新擔任蘭陵令。
就這樣,一路用他冷峻的目光觀察,一路用他別有遠見的思想歸納,一路用他不合時宜的語言進諫,一路迎接嫉恨與漠然,引讒見逐,不斷遭棄。
最終,這個思想老人倒在了異國他鄉的蘭陵,“著數萬言而卒,因葬蘭陵”。這個“數萬言”,應該就是漢代劉向編訂的荀子思想的集大成者——《荀子》。
從此,他用他的思想讓全世界的人們一遍遍朗誦:“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
他輾轉千裏,很苦。
他終成江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