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所以從自然物種之中分化出來,關鍵是人有“義”的存在。而這個“義”,既同於孔子“義之與比”的義,又有所深化。“義以分則和,和則一”,所以,他強調“群而無分則爭”,“故無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這就肯定了孔子“貴賤有序,上下有次”的傳統儒家禮製,展示出他源自儒學的看家本色。
荀子所謂的“分”,不但指政治上的等級區分,還包括對分配物質財富的“度量分界”。這種“度量分界”完全是一種適應等級製度的分配原則,這就是荀子所說的“製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荀子·禮讓》)。
他認為要解決“欲惡同物,欲多而物寡”的矛盾,就必須在“養人之欲,給人之求”方麵,“製禮義以分之”,確立按照貴賤等差,進行物質生活資料分配的“度量分界”,按照貴賤之等、長幼之差、智愚能不能之分,分配物質生活資料,有區別地滿足人類欲望。總的看來,荀子的思想偏向經驗以及人事,反對神秘主義思想,重視人為的努力。
孔子學說的中心思想為“仁”,孟子學說的中心思想為“義”,荀子繼二人之後,折中提出了“禮”。他以孔子為聖人,但反對孟子和子思的“思孟學派”哲學思想,認為子弓與自己才是繼承孔子思想的正宗。
三。
荀子最為著名,也最為後世儒家所詬病的,就是他的性惡說。
他認為,人與生俱來就想滿足欲望,若欲望得不到滿足便會發生爭執,因此提出人性本惡,須要通過後天學習,由聖王及禮法教化來化性起偽,改掉惡行惡言,最終達善。
這便是他的“性惡論”。
基督教中有“原罪”一說,其學術起點就是——人性本惡。凡人,生下即為帶罪而來。若想獲得往生天堂,此生就必須不停自修、懺悔、完善,一點點去除身上沉重的罪業。
而早於耶穌三個世紀,荀子就已響亮地提出了這一思想。
《荀子·性惡》中說:“聖人之所以同於眾,其不異於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能行,能止,能為,即是君子。小人循性而不知為,君子明天人之分,化性起偽,不舍於性而求有為,性與為既有區別而對立存在,又是一致而並存的。
“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後成聖人之名,一天下之功於是就也。”荀子認為,性是人先天的動物本能,是惡;偽是人後天禮樂教化的結果,是善。如果一味滿足人的本能性的欲望,那麼人就會不擇手段,導致道德淪喪、天下大亂。所以,人要通過後天的禮義道德改造自身,化性起偽,用偽取代性,使人變善。
這就和孟子堅持的“人性本善”有了直接的衝突。
在孟子那裏,人人皆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人類中這四個天賦的善端是“人性善”的起點。所以,人要盡心養性,反求己心,節製感官刺激下的物欲和名利欲,從而就可養成衝塞於天地的浩然之氣,達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的人生至高境界。
荀子看出了孟子思想上過於理想化的浪漫主義色彩。他雖然和孟子一樣,認為食色喜怒等是人的先天性情,是人性之所不能免,為人所共有。但是,在性情與仁義的關係上,孟子把食色和仁義都看作是出於先天的人性,其中仁義是大體,食色是小體;仁義好比是熊掌,食色是魚。
荀子則認為,人性隻限於先天具有的本能,如食色、喜怒、好惡、利欲等情緒欲望,“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肌理好愉佚”,而這些都是社會起爭作亂之源,“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這就是惡。所以,荀子說:“人之生也固小人。”
怎樣改造小人為君子,化性起偽?
荀子一方麵認為,傳統儒家所倡導的以德化人很好。通過教化方式,實施心理修補手術,使人心良善,知道恥辱,而無奸邪之心;但另一方麵他認為,這還很不夠,不能徹底、根本地解決人性惡的問題,所以在承認禮義道德教化之功必不可少的同時,強調實行嚴格的法律製裁。他說:“古者聖人以人之性惡,以為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故為之立君上之勢以臨之,明禮義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罰以禁之,使天下皆出於治,合於善也。”
這就將法家的思想植入了儒學之中。
由於重法求刑,將權力與專政作為統治的重要手段,所以,他的學生裏出現韓非、李斯這樣的法家人物就是自然而然的了。隻不過,老師還待在儒家的門戶裏,而走出去的學生們卻跑得很遠,他們甚至完全排斥了儒家。
也正因如此,後世儒家以講性惡、重刑名的荀子偏離了孔孟的學說軌道,從而斥責其為儒之異端。
其實,這是個武斷的指責。
來聽聽兩位現代學者的發言。
馮友蘭說:“荀子最著名的是他的性惡學說。這與孟子的性善學說直接相反。表麵上看,似乎荀子低估了人,可是實際上恰好相反,荀子的哲學可以說是教養的哲學。他的總論點是,凡是善的、有價值的東西都是人努力的產物。價值來自文化,文化是人的創造。”
呂思勉說:“荀子最為後人所詆訾者,為其言性惡。其實荀子之言性惡,與孟子之言性善,初不相背也。偽非偽飾之謂,即今之為字。荀子謂‘人性惡,其善者偽’,乃謂人之性,不能生而自善,而必有待於修為耳。故其言曰:‘塗之人可以為禹則然,塗之人之能為禹,則未必然也。’夫孟子謂性善,亦不過謂塗之人可以為禹耳。”
講得真好。
荀子的不信天命,拒絕鬼神,主張人性本惡,需要後天改造,從根本上講,是與孔子的“不語怪力亂神”與“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理論一脈相承的,但因其指責孟子,而最終被排斥在儒學正宗之外,兩千多年來隱而不顯。
你知道,這不是荀子本人的過錯。
如果你承認法製將伴隨人類社會始終,那麼你更該知道,荀子的學說是多麼經得起曆史的檢驗。
四。
《史記》之中,司馬遷將孟子與荀子放在一起來寫,讓他們兩人比鄰而居,我覺得大有深意存焉。
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是這樣交代的:“獵儒墨之遺文,明禮義之統紀,絕惠王利端,列往世興衰,作《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這是在說,敘寫本傳的傳旨就是通過記寫孟子、荀子的事跡,肯定他們“明禮義”、“絕利端”的精神思想學說。
讓人甚感奇怪的是,明明是為孟子和荀子作傳,但本篇卻記錄了包括陰陽、道德、法、名、墨等家代表人物共十四人之多,極似類傳。寫傳主孟、荀用筆少,而敘諸子則不惜耗費筆墨。
妙處也全在其中,這就是清人徐與喬所說的:“敘諸子斜斜整整,離離合合……蓋賓主參互變化出沒之妙,至此篇極矣。”主虛賓實,以實襯虛,在“百家爭鳴”的戰國學術陣營裏,更見孟子、荀子的地位之著,人格之貴。
司馬遷這樣做的另一匠心就寫在本傳的《索隱述讚》裏:“六國之末,戰勝相雄。軻遊齊﹑魏,其說不通。退而著述,稱吾道窮。蘭陵事楚,鄒衍談空。康莊雖列,莫見收功。”講述他們二人向學誌道的一脈相承。
在生命的時空中,孟子先荀子五十四年。
在生活的時空中,他們竟然一前一後都來到這裏,在稷下學宮中從事學術活動。
在文化的時空中,他們先後為儒家之宗,對儒學發展均具有巨大的曆史意義。更為有趣的是,後者與前者並不形成師承關係,相反,後者對前者所持的態度是批評與改造。
孟子講王道,但王道四處碰壁,終不可行,這影響了同時代的另一位儒家重要人物鄒衍。鄒衍於是讓五行說抬起頭,使他的學說變通得圓滑起來,向政治討好起來,“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這是他的特點。
與孟子的窮蹇形成鮮明對比,鄒衍的生平遭際是光鮮的。《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載:“是以鄒子重於齊。適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撇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宮,身親往師之。作《主運》。其遊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於齊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義伐約而王,伯夷餓不食周粟;衛靈公問陳,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謀欲攻趙,孟軻稱大王去邠。此豈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欲內圜鑿,其能人乎?或曰:伊尹負鼎而勉湯以王,百裏奚飯牛車下而繆公用霸,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鄒衍其言雖不軌,儻亦有牛鼎之意乎?”
在這裏,司馬遷很不屑鄒衍的學說,認為其言不軌,阿世媚俗。但也可看出,鄒衍雖然不能說是儒學正流,但他的思想衍變之基卻來自儒家的學術思想。
正是鄒衍之徒對儒學的異化,使得儒學產生了變種,即《漢書·地理誌》說的那樣,“多好經術,矜功名,舒緩闊達而足智”,“誇奢朋黨,言與行繆,虛詐不情”。
同時,孟子的王道不行,也已經暴露了孟子儒學理論所存在的弱點與缺陷。趙岐在《孟子題辭》中這樣說:“周衰之末,戰國縱橫,用兵爭強,以相侵奪。當時取士務先權謀以為上賢,先王大道陵遲隳廢,異端並起,若楊朱、墨翟放蕩之言以幹時感眾者非一。孟子閔悼堯、舜、湯、文、周、孔之業將遂湮微,正塗壅底,仁義荒怠,佞偽馳騁,紅紫亂朱,於是則慕仲尼周流憂世,遂以儒道遊於諸侯,思濟斯民。然由不肯枉尺直尋,時君鹹謂之迂闊於事,終莫能聽納其說。孟子亦自知遭蒼姬之訖錄,值炎劉之未奮,進不得佐興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信三代之餘風,恥沒世而無聞焉,是故垂憲言以詒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