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2 / 3)

高郵湖中,曾有神珠。沈括《夢溪筆談》載:

“嘉祐中,揚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見,初出於天長縣陂澤中,後轉入甓社湖,又後乃在新開湖中,凡十餘年,居民行人常常見之。予友人書齋在湖上,一夜忽見其珠甚近,初微開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橫一金線,俄頃忽張殼,其大如半席,殼中白光如銀,珠大如拳,爛然不可正視,十餘裏間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遠處但見天赤如野火,倏然遠去,其行如飛,浮於波中,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類月,熒熒有芒焰,殆類日光。崔伯易嚐為《明珠賦》。伯易高郵人,蓋常見之。近歲不複出,不知所往。樊良鎮正當珠往來處,行人至此,往往維船數宵以待現。名其亭為‘玩珠’。”

這就是“秦郵八景”的第一景“甓射珠光”。沈括是很嚴肅的學者,所言鑿鑿,又生動細微,似乎不容懷疑。這是個什麼東西呢?是一顆大珠子?嘉祐到現在也才九百多年,已經不可究詰了。高郵湖亦稱珠湖,以此。我小時學刻圖章,第一塊刻的就是“珠湖人”,是一塊肉紅色的長方形圖章。

湖通常是平靜的,透明的。這樣一片大水,浩浩淼淼(湖上常常沒有一隻船),讓人覺得有些荒涼,有些寂寞,有些神秘。

黃昏了。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橘黃,又漸漸變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這種紫色使人深深感動。我永遠忘不了這樣的紫色的長天。

聞到一陣陣炊煙的香味,停泊在禦碼頭一帶的船上正在燒飯。

一個女人高亮而悠長的聲音:

“二丫頭……回來吃晚飯來……”

像我的老師沈從文常愛說的那樣,這一切真是一個聖境。

高郵湖也是一個懸湖。湖麵,甚至有的地方的湖底,比運河東麵的地麵都高。

湖是懸湖,河是懸河,我的家鄉隨處在大水的威脅之中。翻開縣誌,水災接連不斷。我所經曆過的最大的一次水災,是民國二十年。

這次水災是全國性的。事前已經有了很多征兆。連降大雨,西湖水位增高,運河水平了漕,坐在河堤上可以“踢水洗腳”。有許多很“瘮人”的不祥的現象。天王寺前,蝦蟆爬在柳樹頂上叫。老人們說:蝦蟆在多高的地方叫,大水就會漲得多高。我們在家裏的天井裏躺在竹床上乘涼,忽然撥剌一聲,從陰溝裏蹦出一條大魚!運河堤上,龍王廟裏香燭晝夜不熄。七公殿也是這樣。大風雨的黑夜裏,人們說是看見“耿廟神燈”了。耿七公是有這個人的,生前為人治病施藥,風雨之夜,他就在家門前高旗杆上掛起一串紅燈,在黑暗的湖裏打轉的船,奮力向紅燈劃去,就能平安到岸。他死後,紅燈還常在濃雲密雨中出現,這就是耿廟神燈——“秦郵八景”中的一景。耿七公是漁民和船民的保護神,漁民稱之為七公老爺,漁民每年要做會,謂之七公會。神燈是美麗的,但同時也給人一種神秘的恐怖感。陰曆七月,西風大作。店鋪都預備了高挑燈籠——長竹柄,一頭用火烤彎如鉤狀,上懸一個燈籠,輪流值夜巡堤。告警鑼聲不絕。本來平靜的水變得暴怒了。一個浪頭翻上來,會把東堤石工的丈把長的青石掀起來。看來堤是保不住了。終於,我記得是七月十三(可能記錯),倒了口子。我們那裏把決堤叫做倒口子。西堤四處,東堤六處。湖水湧入運河,運河水直灌堤東。頃刻之間,高郵成為澤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