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麵包樹的這種長相,倒像《逍遙遊》裏的“樗”:“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並因其大而無用,得竟天年。當然猴麵包樹長這麼胖大約也不是為了讓人讚美它,雖然它的生長暗合莊子所說的無用而得競天年。猴麵包樹的故鄉在幹旱的非洲。為了減少水分的蒸發,它的枝頭經常是光禿禿的,一旦雨季來臨,它就利用自己粗大的身軀拚命貯水,一株猴麵包樹據說能貯幾千公斤甚至更多的水,當它吸飽了水分,便會長出葉子,並開出心滿意足的白花——我沒見過這種花,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它是很大很大的花,理由很簡單,我感覺那麼胖的一棵樹,大約不好意思開很小的花。
猴麵包樹是熱帶稀樹草原帶的代表植物。地球由於氣候、水文、生物和土壤等相互聯係、相互滲透,會形成統一的占有一定寬度、大致呈帶狀分布的連續或斷續出現的陸地自然帶。
地球陸地自然帶的分布,從整體上看,由赤道到兩極大致可劃分為熱帶雨林帶、熱帶荒漠帶、熱帶草原帶、亞熱帶常綠闊葉林帶、溫帶森林帶、溫帶草原帶、亞寒帶針葉林帶和寒帶凍原帶等。
而“帶”與“帶”之間的自然景觀分布是逐漸變化的,由一個自然帶到另一個自然帶,兩者之間通常有一個寬度不等的過渡帶。例如,由濕潤地帶到半幹旱地帶,其間通常有一個半濕潤過渡帶,相應地由熱帶雨林帶到熱帶荒漠帶,其間有一個熱帶稀樹草原帶。
猴麵包樹所在的熱帶稀樹草原帶,主要分布在熱帶雨林帶兩側,以非洲和南美洲麵積最廣、最典型。這裏各月平均氣溫在20℃以上,年降水量比熱帶雨林帶要少許多,並隨著遠離赤道帶而迅速減少,幹季也相應變得愈加漫長。我國海南島西北部、橫斷山區背風穀底,因受地形影響,也出現了類似熱帶稀樹草原的景觀。熱帶稀樹草原帶雨季的時候,猴麵包樹所在的遼闊草原上一片蔥綠,點綴著散生的喬木,其代表除猴麵包樹外,還有樹冠如同傘形的合歡樹——它們不能像此地代表性動物斑馬、長頸鹿、羚羊一般,可以在旱季來臨之時,迅速撤離。所以,它們必須調動起自己全部的能耐吸收大量水分。如果吸收得成功的話,猴麵包樹可以活5000年。18世紀時,法國一位植物學家在非洲見到一棵猴麵包樹,據他估計這棵樹已活了5500年。猴麵包樹看上去很豐滿,但中間往往是空的,所以我們無法從年輪上來推斷它的年歲,隻好相信那個法國植物學家。
猴麵包樹無論從長的相貌上,還是從活的年限上,都接近於莊子所謂的不才之“大智”,人類和它的壽命相比,幾近於朝生暮死。它對著人類完全可以像陳涉那樣說:“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但大約不感歎、不輕視並有服務與合作精神,也是大智的一部分吧。
猴麵包樹成不了棟梁之才,但它渾身都是寶。它的鮮葉是當地人喜愛的蔬菜。樹皮可以製作繩索、袋子、漁網等,還曾用來治療瘧疾,有退熱作用。它的樹葉和果實的漿液,至今還是民間常用的消炎藥物。
粗大的波巴布樹,遠看像坐落在熱帶稀樹草原上的一幢幢樓房,當地有的人家真的把這種樹的樹洞當房子住。而且這種樹洞又是獅子、斑馬等動物避雨或休眠的場所。有意思的是,在非洲,猴麵包樹常常與慶祝豐收以及其他的一些宗教活動有關。在塞內加爾的塞侖斯,詩人、音樂家、魔術師和史學家這一階層的人,死後就葬在猴麵包樹的空洞裏。有個著名的英國旅行家就曾在一棵猴麵包樹的樹洞裏看見裏麵躺著20多個人的屍體——雖然我也寫詩,但我一點不想在這個樹洞裏遇到那些死去的詩人。如果可能,我更願意在樹洞裏看他們寫的詩,或者什麼也不幹,等猴子來的時候,把樹讓給它們。
木棉科猴麵包樹屬猴麵包樹,除了原產地非洲,在地中海、大西洋和印度洋諸島以及澳洲北部,也都可以看到。在我國的雲南幹熱河穀、海南島北部、雷州半島和台灣的西南部也有分布。
親愛的桄榔樹
桄榔樹,海南,儋州>>>
不知道多少次見到桄榔樹了,它真正來到我眼前,是在東坡貶居海南的儋州市中和鎮南郊。當地人把我們領到一處荒地前,說那是東坡桄榔庵的原址。一群孩子跟著我們的攝像機,孩子身後是他們簡樸的院落,有花樹掩影、植物蔭護,依然顯示著貧寒。前麵有隻年輕的豬昂然行於桄榔樹下的空地。第一次看到豬竟然也是如此之美,年輕光潔的皮膚下肉體敏捷,每一塊肌肉都理所當然,走動時帶著它的閃電。——突然感覺,貶居海南島此地的蘇東坡在為他遮風擋雨的桄榔庵中,一定也見過如此美麗的豬。
作為常人之身,1097年剛剛上蠻夷荒島的東坡,在當時得知要去“食無肉、出無輿、居無屋、病無醫、冬無炭、夏無泉”的海南,也是“初聞喪膽”的。東坡的不同就在於,就是在“喪膽”之後,從藤州到儋州的路上,依然能看到一路的美景:“野花夾道,如芍藥而小,紅鮮可愛,樸叢生。”——我估計正是這些植物拯救了東坡,他在災難中也能看到花朵的眼睛,這也正如他在惠州時寫的《蝶戀花》,雖然也會哀歎“枝上柳綿吹又少”,但下麵一句就是豁然:“天涯何處無芳草。”——一個真正偉大的或者幸福的人,是一個能把目光從自己身上移開,去麵對野花、芍藥、枝上柳綿、天涯芳草的人。我甚至相信,一個人隻有部分地忘記自己,去關注身外的世界,作為人的痛苦才會少一些。如果寫成詩,那就可以是“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如果要讓王國維講境界,就可以說成,從關心人事到關心物事,是人生天地間的一個境界轉場:人移開自己,才能讓世界呈現。那會兒,很可能當世界在你麵前舒展開來時,你就是那個舒展開來的世界:雨過天晴的清晨,風吹鳥鳴,清潔的樹陰遍地開放。或者你也可以看到那一枚野西瓜果。它在路邊是那麼不起眼,幾乎就等於遺忘,但就是這樣一枚小果,從微距放大後的照片上看,它種子的構造卻是如此的完美無缺,絨毛細致,子粒光亮,每一粒都在細小中耐心地等待命運的風降臨,等待世界降臨。那是非人工所能打造的細致和完美,讓人為之驚歎。梅特林克說:每一朵花其實都為人類樹立了奇異的榜樣,它們不屈不撓,勇敢無畏而且富有智謀。如果我們用上我們看到的隨便一朵花所顯示的力量的一半,來消除痛苦、衰老、死亡之類壓迫我們的事物,我相信人類的際遇將會與現實有很大的不同。——我同意他,我想蘇東坡也同意。
中國文化史上有不少人是值得敬而仰之的,但於我而言,中國文化史上最典型的文人,最完整的人文主義者蘇東坡,是用來愛的——他自己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所以,一貶再貶之後,他依然完整如故——在海南島與其小兒子蘇過被政敵趕出官房之後,黎民用桄榔樹葉為他造一茅屋,他命名為桄榔庵,並作文以銘:東坡非名,岷峨非廬。須發不改,示現庇廬。無作無止,無欠無餘。生謂之宅,死謂之墟。……(《桄榔庵銘》)——他寫的是他自己,也是桄榔樹和任何一種植物——看到桄榔樹,要是它不嫌我矯情,我真想對它說:感謝你。
桄榔別名糖樹、砂糖椰子,屬棕櫚科桄屬常綠喬木。《本草綱目》、《海藥本草》記載:“桄榔粉味甘平,無毒,作餅炙食腴美,令人不饑,補益虛羸損,腰腳乏力,久服輕身辟穀。”桄榔樹的粉是廣西傳統特產,它是采用桂西南深山中特有的桄榔樹髓心浸粉製成的一種富於營養的食用澱粉,是森林營養食品中的珍品。
桄榔的莖幹粗壯直立,株高可達15~20米。朱敦儒《樵歌》寫到桄榔之高:山曉鷓鴣啼,雲暗瀧州路。榕葉陰濃荔子青,百尺桄榔樹。桄榔樹葉態呈現羽狀複葉,小葉分兩列排生,有的多達150餘片,先端分裂,或有齧狀齒。宋之問有詩曰:薜荔搖青氣,桄榔翳碧苔。桂香多露,石響細泉回。從“桄榔翳碧苔”可見桄榔的葉片之寬大挺拔。看到雄渾、大方、殷實、莊重的桄榔樹葉,感覺它很配為東坡居士遮雨。桄榔花是穗狀花序,在5—6月開花。盛開的時候,長長的花序彎曲下垂,花朵紫黑色。花後坐果,果實長橢圓形,成串垂吊,很是大氣壯觀——但是全在一枝上,幾十斤重的垂下來,仔細看了桄榔的果實才知道人們把對理想和愛情專注的人比成“桄榔樹一條心”所指——這可是重得讓人擔心的一顆心啊。
桄榔原產於馬來西亞、印度等地。我國的海南、廣東、廣西、雲南、福建和台灣等省區,均有引種栽培。桄榔性喜溫暖、濕潤和背風向陽的氣候環境,不耐寒。特別是新培育的幼小苗株,需要較高的溫度,冬季才能安全越冬。——看來桄榔和東坡,雖然共生過,但畢竟還有不同,這可真不錯。
椰樹
椰樹,海南,樂城島>>>
當初椰樹是來自熱島的信封,是冰天雪地裏的中亞少女的手打開它時,那些字體裏的椰風海韻——“在紙上,花朵也同時開放/猶疑不定的小獸路過低窪的地方趟出了水聲/在書寫中,願望的手顫抖著”(孫磊:《那光必使你抬頭》)——後來,願望的手穿過我,我站上熱島,椰樹出現,字體消失……再後來,麵對椰樹,濟南來的朋友仰起突現的童年麵孔說:我能爬上它!青島來的女友仰起的麵孔是疑惑的:這麼高的樹,人怎麼可能爬得上,而且摘椰子呢?新疆來的阿姨低下了頭:它們的影子多好看哪,像大羽毛……是他們,讓我屋前幾乎已一成不變的椰樹顯示著參差多態,構成了我的個人地理。
無論是從空中還是從海岸線到達海南島,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迎風招展的椰子樹和伴著它的濕潤的海風。若是從冰天雪地的北方來的飛機突然降臨海南蔥綠的植物之中,下飛機的人會有不知斯世何世之感吧——四季長青的椰子樹從容招展,時間和空間,成了一種錯覺,所謂旅人,或者就是這錯覺中的一個全新的人。
直到漢代,海南島90%以上的陸地,都還在浩如煙海的原始森林的覆蓋之中。人們在尖峰嶺或其他原始森林裏隨便可以見到幾百年乃至千年的古樹,這些樹在拓荒者路博德將軍或者冼太夫人時代,也許僅僅是幾棵幼苗或幾顆種子,它們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流,波峰浪穀之間嬉戲,最後,一陣偶然的海浪,把它們送上了海南島,於是它們就在這片它們不認識的土地上開始了最初的生長。後來我發現,這個想象其實也是有著科學依據的。有人考證椰樹的起源,較為科學的解釋是:椰子原產馬來群島,在古代,不需土不需水到時間會發芽的椰果落在海中,漂到海南,紮根海南島終成海南椰海奇觀,以至於海南被稱為椰島。
棕櫚科常綠喬木椰子樹在海南曆史悠久,所以關於椰樹的傳說眾多。一種說法是:椰樹是黎族先民首領越王所變,椰子便是“越王頭”。另一種傳說是,一位年輕的女子在海邊引頸翹望丈夫的歸帆,化為椰樹,椰樹美麗的葉子羽是她頭上的草帽。
椰樹與海南還別有深緣:在中國別的地方也有椰樹,但惟有海南島的椰樹可以結果。關於別的地方的椰樹不結椰果,王小波的《椰子樹與平等》裏有則“春秋”:眾所周知椰子有很多用處,椰茸可以當飯吃,椰子油也可食用。椰子樹葉裏的纖維可以織粗糙的衣裙,椰子樹幹是木材。這種樹木可以滿足人的大部分需要,當地人也就不事農耕,過著悠閑的生活。後來諸葛亮就南征到此地(雲南):當地天熱,搞兩片椰樹葉把羞處遮遮就可以了。至於漢朝的製度和服裝,對當地的少數民族來說,未免太過煩瑣。諸葛先生磨破了嘴皮子,言必稱孔孟,但也沒人聽。他不覺得自己的道理不對,卻把賬算在了椰子樹身上:下了一道命令,一夜之間就把雲南的椰樹砍了個精光,免得這些蠻夷之人聽不進聖賢的道理。從此雲南就沒椰子了。——我弄不懂,為什麼諸葛先生砍了椰樹它還會在雲南長出來,椰果卻從此長不出來了,他砍的又不是椰果。可小波說他這篇文章其實要談的是平等,並非椰樹或者椰果,所以我也不深究他和野史作者,隻感歎海南人民幸運就是了。
坐在海南島海灘的椰子樹陰下,如果你低頭,就會在樹的根基部發現細小的根束。你可不要小看這個根束,它就是維管束。這維管束是很了不起的。正是有了它的出現,植物從海洋走向陸地才成為可能:地球上的第一批綠色生命終於可以不靠海浪的依托而“站立”起來,結束它們漫長的漂泊生涯——3.7億年前,伴隨銀杏和球果植物的出現,現代樹木結構終於成形。在維管束分化的樹幹裏,包含著一個同心區,維管束年複一年形成了越來越大的年輪。這就是現在除了棕櫚科植物和還像過去那樣爬行生長的蕨類之外,所有現有喬木的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