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南(2)(2 / 3)

人類與植物生存在不同的時空。比起一些可以生存幾個世紀的植物,人類幾乎像個稚兒。這種不同的生命節奏緣於植物和動物有不同的生死觀。和動物的整體死亡相比,植物的某些部分可以先行死亡,比如它的心髒已經完全被真菌吃光,樹幹被掏空,甚至被一場台風吹倒在地,但它剩餘的部分還可以生長:植物的死亡並不是斬絕的,植物擁有一部分一部分死亡的能力。這種能力大約和植物的“靜持”有關。和四處活動、需要身體的所有部分配合的動物相比,植物因為不能走動,缺乏協調能力,它們機體內的分工,細胞間的聯係就顯得弱許多。正因為這種弱的聯係,當一棵樹長了瘤子或者得了癌症,並不會引發它的死亡:它能將腫瘤隔離。但這個結論是否完全正確,還需要我們有更多的時間證實它,畢竟植物已存活上億年,而人類開始研究它不過300年,目前人類對植物世界所有的結論,大抵都相當於盲人摸象。

但我並不建議人向樹學習一動不動,如若隻能一動不動地活著,就是像加利福尼亞的鬆樹那樣活5000年,甚至像是鈴蘭那般幾乎永生,但吃不上新疆神奇的拉條子,那算什麼人生?要知道拉條子的主食部分小麥,原產地是土耳其高原,而伴菜中的西紅柿,原產地是印第安的南美洲,辣椒原產於墨西哥,洋蔥則原產於西南亞,或者你在伴菜裏還加了剛剛上市的茄子,那麼它的原產地在印度……想想這一碟食物裏如此豪華的世界漫遊,我怎麼能不趾高氣揚了呢。如果再加些餐後水果,比如說原產於錫蘭和印尼東部的鹿加群島的楊桃,它那晶亮的滋味、足夠的水分在唇齒間淋漓,那種清新,於飽食的人來說,恰如空山新雨。腸胃已飽,又在雨後的院落,你甚至想和那群孩子一起上樹偷起楊桃來,也未可知。

那群孩子在樹上樹下喊:那兒還有,這兒有呢……陽光和樹葉的影子打在他們臉上,楊桃果未熟的翠綠和成熟的鵝黃閃爍樹間,五角的形狀如動搖的星星,像在許諾爽甜多汁……孩子們的聲音裏有清亮的、壓抑的驚喜。突然又喊:阿姨來了……

這是我撞入了他們的鏡頭。他們的聲音提醒我,於他們光天華日的世界而言,作為成人的我已是這個世界偷偷摸摸的人,可我也曾擁有過這樣的樹梢啊——人的永訣性的時間抹殺了我的樹梢,於是心裏委屈,響亮地對著樹說:我不管這些的呢。——可他們的喜悅還是隱藏了。

偷水果吃的忐忑喜悅,是不須有觀看者的——其中最大的女孩來到我麵前,捧了滿滿一把楊桃說服我:你吃吧,吃一些吧……

像得到了赦免,從開花的海芋前轉身,我笑著拿了一隻,又拿了一隻。在女孩體貼的笑臉裏,我像剛剛進城的鄉姑,學他們在衣服上擦一下楊桃,又擦一下,就往嘴裏送,任汁水在指縫間淋漓——有多少年沒有這樣吃水果了啊——邊吃邊聽他們在樹下往口袋裏裝楊桃,突然有男孩的聲音:今天是最幸福的一天!

想想自己,又有多久沒有說過“幸福”了呢。

酢漿草科植物楊桃的幸福歲月則是無窮盡的。它一年四季交替開花結果,幾乎不懂得停止。但據說以7月花開、秋分果熟的品質最佳,產量也最高。

楊桃從馬來西亞及越南傳入我國,已有兩千多年栽培曆史,目前分布僅限於南北緯30°之間——但這也未可定,既然原產於熱帶的土豆和西紅柿在人的欲望的鼓勵下,終於適應了溫帶氣候,楊桃大約也是可以的,但這要看有多少人喜歡它的味道,對它的欲望有多大——楊桃從其口味上又分為酸楊桃和甜楊桃兩大派。我吃到的這種屬於甜楊桃,而酸楊桃的果實則更大些,俗稱“三稔”,較少生吃,多作烹調配料或加工蜜餞。

楊桃含有大量的揮發性成分、胡蘿卜素類化合物、糖類、有機酸及維生素B、C等,可消除咽喉炎症及口腔潰瘍,防治風火牙痛,特別合適心血管疾病或肥胖的人食用。印度人用成熟的楊桃止血,特別是痔瘡出血。巴西人則把它當成利尿劑。但因為楊桃性寒,脾胃虛寒或有腹瀉的人要少吃。另外醫生建議尿毒症病人不要吃楊桃。

楊桃英文名叫starfruit,意思是星星樣的水果——把楊桃橫切成片擺在碟子裏,它的張開的五瓣很像童話裏的星星。這個星星到了中國,就變成楊桃的別名:五棱子、五斂子。

甜得一望無際:神秘果

神秘果,海南,興隆>>>

邁克爾?坡倫在他的《植物的欲望》中,一直試圖讓我相信,植物是通過了解人的欲望而達成自己傳播的欲望的。當然,他幾乎說服了我,用幾枚司空見慣的蘋果、幾朵從我書桌旁一直開到17世紀荷蘭的鬱金香、會讓人有清亮的鳴鍾般高潮的大麻以及我正午餐桌上的馬鈴薯——當然,說服的基點並不完全因他恢宏的說服力和幾乎是無所不在的論據,而是,他突然讓我明白,我完全不知道馬鈴薯們怎麼走進我的生活,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員,甚至正是它們構成了我——構成了我的肉體和思想——我不知道蘋果怎樣從馴化蘋果的生長地哈薩克斯坦放進我的冰箱;馬鈴薯怎麼會通過一隻小偷的手從原產地南美洲秘魯和玻利維亞的安第斯山區放上我的餐桌;而在荷蘭引發了鬱金香狂熱的這朵花——它的原種據說來自中國,然後跑到荷蘭讓以循規蹈矩著稱的荷蘭人發了瘋,當時的荷蘭人甚至願意用整整一座別墅換取一隻鬱金香的鱗莖。但它這會兒無辜地回到了中國,在一個書桌上,以“端莊、鋒利的男子氣概”邀請我去欽佩它——它們憑什麼走遍了世界依然純真無邪,它們是如何和人類的頭腦裏他們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欲望達成一致,讓人類不計其數地種植並傳播它們?

而大麻,大麻的超驗主義完全越過我的認知範疇。據說大麻像一劑天真恢複劑,讓我們被驚奇的魔杖突然點中,同時被點中的還有閃閃發光的溪流。在大麻的作用下,“一片地貌就像一片風景的繪畫”(戴維?倫森《論麻醉物》)。歐洲中世紀的巫婆們深知大麻類植物點石化金的精神力量,她們用它來做“飛升油膏”。結果是,教會把巫婆們和火刑柱聯係在了一起。但瑞士的煉金術士和醫師、“醫學之父”帕拉切爾蘇斯承認,自己所有的醫藥知識都是從那些被綁到火刑柱上燒死的女巫們那兒學來的。而公元2世紀,中國偉大的醫學家華佗發明了“麻沸散”,1700多年前,華佗就已經使用全身麻醉進行腹腔手術——如今麻沸散的藥方已經失傳,華佗也沒告訴我們他是否從中國的女巫那兒得到啟發。但麻沸散的麻醉作用和它的那個“麻”字,讓人不禁要往大麻身上想。

當然,比起大麻那種幾乎可以讓人在某種程度上認定精神就是物質,甚至就是植物的奇妙功效,原產熱帶西非加納、剛果等國的山欖科植物神秘果的願望就相對簡單許多,它隻是把酸澀類滋味變成一望無際的甜。

神秘果果肉中含有神秘果素(密拉克寧),是一種醣蛋白(變味蛋白酶),它並不像大麻那樣致力於人的精神,而隻是和人的味蕾玩一個小遊戲。這種直徑約1公分、長約2公分、成熟後表皮鮮紅的神秘果含有高量的醣蛋白,可將高酸度的水果轉化為甘甜。把它放入口中細細地咀嚼後,再嚐試酸檸檬或酸葡萄柚,在被神秘果改變了的味蕾上,它們都突然變成了瓊漿玉露,甜得毫無立場,全無方向,甜得無邊無際。

神秘果在本質上與大麻有相似之處,那就是麻醉——孩子們選擇的最初的麻醉品就是糖類的甜。但無論大麻的鳴鍾有多麼清亮,人卻隻能承受他能夠承受的,生命不會把額外的報酬加給那些想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就不斷地擁有清亮的、鳴鍾般高潮的人。他必須為此付出代價,那就是高潮之後,縱欲後床單般的荒涼。

神秘果變萬味於甜,似乎並不存在大麻的這些問題。神秘果也沒有把世界徹底變甜的雄心,它隻熱衷於遊戲:它和我們的味蕾玩上30分鍾到一小時左右的甜蜜遊戲,就全線退場,那會兒世界又回到了它的五味雜陳。

但無論是大麻還是神秘果,如果對它自己的進化沒什麼好處,它是不會費勁製造如此複雜的化學物質去致力於改變人的精神和舌頭的。這正如拉爾夫?米庫拉姆所說:“一種植物生產一種化學物,這樣舊金山的某個毛頭小夥子就可以獲得高潮”,這是不太可能的——所以大麻內含有的能引起高潮的四氫大麻酚首先可以保護大麻不受紫外線的輻射,甚至對大麻本身還有抗生素的作用,為它防止病蟲害——它會讓一隻公羊或者臭蟲忘記自己正在做什麼——但是它和那個舊金山毛頭小夥子的高潮真的全無關係麼?它難道沒有用同樣的功能引誘人類,並致使這類試圖改變世界的靈長類動物,在全世界種植它麼?

神秘果改變食物滋味的功效,大約也首先得為它自己服務,雖然至今沒人告訴我它的服務方向。但它奇妙的效用讓它通過人,已從西非熱帶叢林常綠灌木叢中走到了中國的海南島。從此熱帶植物神秘果得以在中國海南、廣東、廣西、福建小範圍地向我們屈尊微笑。

糖膠樹

糖膠樹,海南,興隆>>>

心理學家說,嚼口香糖除了可以排除孤獨和煩躁,解除緊張感,如果內心有惱怒的話,還可以通過嚼咬它發泄之。愛默生也說,我們生活裏每一個實際的動作,都是祈禱。從這個角度說,嚼口香糖的單調,或者也類似於廟堂裏的木魚聲聲吧。

幾千年來,來自不同地域的人都有嚼“膠”的習慣。考古學家發現,早在有曆史記載以前,人類的先輩就喜歡咀嚼天然樹脂(resin)、乳膠和食蠟,這是最原始的“口香糖”。古希臘人愛嚼一種從乳香樹上凝成的樹脂,尤其是希臘女人,她們喜歡用乳香樹脂清潔牙齒、清新口氣。印第安人愛咀嚼樹幹的液汁,中美洲的瑪雅人愛嚼糖膠樹膠(chicle)。

現代意義上的口香糖可追溯到1848年。當時美國的柯帝士(JohnCurtis)製造了第一個供銷售和經過加工處理的口香糖。19世紀60年代後期,從中美洲熱帶雨林提取的糖膠樹膠被引進到美國作為口香糖原料。由於糖膠樹膠咀嚼起來更加暢滑宜人、柔韌有度,人們對由它們製成的口香糖情有獨鍾,口香糖逐漸風行。

從中美洲到海南島,糖膠樹是怎樣聳立在我麵前的呢?糖膠樹的另一個名字是麵盆架,我左看右看,東看西看,也沒看出在它的哪一個枝杈放麵盆合適,卻發現細小的攀緣植物在它的粗大枝幹上作的富有裝飾意味的“畫”,美輪美奐;它旁邊的瓊欖樹枝幹上,有一隻黃蟬依傍在剛剛蘖生出的綠葉旁,靜靜的樣子,像是在午睡,全然不管此時正午的寂靜中,同類的蟬鳴已聯成合天大網。細看,卻隻是一個蟬殼。

坐在熱帶雨林正午的糖膠樹下,看不見的蟬鳴正漫山遍野,高達20米的糖膠樹用它的倒披針形、全緣的3~8片輪生樹葉,和張得很開的水平狀枝條,層層有序地為我撐起優美樹冠的陰涼。雖然這會兒不是它開花的秋季,也不是它的開花時間:夜晚。它不肯讓我看見它黃綠色的、多朵頂生、稠密的、氣味濃烈的聚傘花序,但不是還有遠遠傳來的溪水聲麼?還有樹梢上的鳥兒在午睡中發出的夢囈般的“啾”聲麼?它們甚至毫不吝嗇地在我的肩頭落下了灰白的鳥糞——每一陣擁抱的風裏,都聚集了全部雨林植物的問候。此時此刻,也許我才真正理解打開中國西部花園的英國植物獵人歐內斯特?威爾遜的話。當人們問他在地球的另一端艱難跋涉是否曆經痛苦時,他回答說:是的,我經曆了痛苦,但這算不了什麼,因為我住的是無邊無際的自然殿堂,而且我深深地陶醉其中。步行於熱帶或者溫帶森林裏,看著比哥特圓柱還要壯麗的樹幹,穿過比任何人造屋頂都要豐富多彩的樹葉天篷,感受心曠神怡的清涼,聽著小溪潺潺的流水奏出的音樂,聞著大地母親泥土的氣息和空中彌漫的鮮花的芳香——有這樣的回報還有什麼辛苦可言?

20世紀70年代,前蘇聯生物學家托金發現,動物與昆蟲的身體受傷後,傷口很容易潰爛,但植物卻不會。他經過實驗得出結論說:植物的分泌物是一種保護劑,它的氣味有特殊的抑菌防腐作用。植物受傷後,分泌物會立刻把傷口保護起來,不讓細菌入侵繁殖——但桃樹立刻站出來反對他,桃樹在沒受傷的情況下也會產生很多分泌物,而且並無強烈氣味。就此另一些植物學家認為,樹膠樹液其實是植物間生存競爭的化學武器。——或者他們說得都有理,但是,植物為什麼不可以隻是心裏麵歡喜,或者為抵抗孤獨而分泌樹汁呢,正如印第安人或者現代人嚼口香糖——科學家總喜歡凡事都弄出道理來,他們似乎已忘了自己談過戀愛,忘了此刻正嚼著口香糖。

雞骨常山屬糖膠樹是夾竹桃科植物。夾竹桃科植物大多有毒,尤以種子和乳汁毒性最烈。糖膠樹也不例外,它的樹汁有毒,據說眼睛碰到會瞎。但有毒的植物常常又可做藥,糖膠樹的根、葉、皮含有生物堿,在它的原產地(印度、澳洲、非洲),原住民常用它治感冒、肺炎、百日咳、慢性氣管炎等疾病,而提製口香糖原料的是它的乳汁。糖膠樹膠做的口香糖是基質最好的,但這種樹膠的產量很少,價格也高,所以你或者常常嚼口香糖,也並不見得能像我一樣遇著糖膠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