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南(1)(3 / 3)

說實話我很想吃野荔枝果仁一試這欣喜若狂,但因怕醒過來再無法麵對重新清冷的人世,所以就算了,隻是作為一想,存念。

5月的傍晚,與朋友漫步海南島府城的街頭,到處都是賣荔枝的攤子,荔枝在夜晚的燈光下紅豔著。朋友接受引誘買了一包,一路走一路吃著。我隻嚐了一顆再也不敢吃了,並非是怕這會兒荔枝已加了比目魚的基因,而是近來虛熱,醫生叮囑不可以吃荔枝。雖然荔枝果肉中含糖量高達20%,還含豐富的維生素C、蛋白質、脂肪、磷、鈣、鐵等成分,但它的火氣很大,荔枝產地有俗語:一隻荔枝三把火。——我本身已經火冒三丈了,自然不敢再加這三把火,雖然朋友信誓旦旦保證回家喝適量的淡鹽水或蜜糖水可以解火,我也不敢一試。

在無處不在的荔枝的紅豔裏穿行,想到日啖荔枝三百顆的蘇東坡,雖然也疑心他是誇張,但還是嫉妒到想去吃野荔枝核。

山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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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熱帶午後的雷陣雨前,先是穿堂過戶的風招呼著,又突地一扭頭,擊打著陽台上的衣衫,一腳踏空後,轉而上天化電閃、轉雷鳴,一如極熱與極冷的兩個人準備握手言歡,卻從各自的身體黑暗裏迸裂出激烈的、不相容的光芒。那光芒從天上直裂下地麵,帶著它轟然作響的戰車,驚得大院汽車的防盜鈴此起彼伏。雷電有一度幾乎穿堂過戶,在我屋子中央碰撞而過……

此驚天動地之時,大約惟有桌上那枚黑紫紅色的、皮厚無比的山竹果肉能夠靜持,在它危顫顫的粉白粉嫩的果肉裏——因了對硬且厚的皮的確信無疑。

山竹的果肉顏色像極了楊貴妃溫泉池起身的“侍兒扶起嬌無力”,這“嬌無力”,或者是溫泉之功,更或者是對“新承恩澤”的確信依賴,應了王維詠西施:“君寵益嬌態,君憐無是非。”——而人的嬌態依靠,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山竹皮肉的性命相依,是以人的顏色無論如何白嫩,也比不上打開山竹果皮,山竹果肉完全未遇世故的處子晶瑩。

或者正因為如此,山竹的清香甘甜與亮麗的酸意,也如甜與酸的當初——當初奴隸還沒有開始生產蔗糖,甜這種滋味還沒有被裝進速食紙盒大打折扣。它尚在崇山峻嶺,通過蜂蜜和果實在舌尖上產生了一種讓人震驚的陶醉,還能讓《格列弗遊記》的喬納森?斯威夫特和詩人馬修?阿諾德這樣的人用“甘甜與光明”這類表述來命名他們的最高理想——但“甜”無論怎樣篡改,當舌尖一遇山竹甜美,我們還是當然地被喚回甜的當初,一如第一次品嚐甜味的孩子,他臉上的驚奇與陶醉:你們的世界竟然有這種東西!

藤黃科、藤黃屬的常綠喬木山竹原產馬來半島,泰國是山竹的盛產地,東南亞其他國家也有種植。在這些地方鼎鼎大名的榴蓮與山竹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伴侶,凡能長出榴蓮的地方,就能長山竹;榴蓮飄香的季節,也正是山竹成熟的時候。它們被稱為“熱帶水果之王”和“熱帶水果之後”,雖然是“夫唱婦隨”,但卻有著截然相反的性格,榴蓮大熱,山竹大寒,“國王”暴躁脾氣剛好可供“王後”以冷靜溫柔克之。所以如若多吃了榴蓮再吃清涼解熱的山竹,它們在人體內掀起的閃電恰好平衡。且山竹富含蛋白質和脂類,對體弱、營養不良、病後之人都有很好的調養作用,但因性至寒,有虛寒症的人最好不要吃——如若換了榴蓮與山竹的花的氣息,蒸騰上天之後相遇,是不是還會如此“平衡”呢?

植物們都離不開電,人們很早就發現頻繁的雷電能縮短植物的成熟期和提高植物的產量,而且雷電常常出現在炎熱的夏季遍布植物的地方。因此美國華盛頓大學的文特教授和前蘇聯基輔大學的格羅斯基教授斷定,雷電是由植物引起的。

所有的花粉都帶有正電荷,雌蕊帶負電荷,這是指引它們相遇接觸的隱秘力量。而雷電也是正電與負電接觸的結果,全世界的所有的植物每年蒸發到空氣裏的芳香物質據統計有1.5億噸。每一滴芳香物質都帶有正電荷,以便把水汽吸引到自己身上,這樣,就形成了一個把芳香物質包在核心的水汽罩。它們一點一滴,越聚越多,最終就可以形成發出電閃雷鳴的大塊雲團。地球各大洲上空,每秒鍾大約發生100次閃電,據說如果把這些電全部聚集起來,可以得到功率為1億千瓦的強大電荷。這正是植物每年散布到空氣中的數百萬噸芳香植物所帶走的那部分能量——這麼說,我桌子上平靜從容的山竹的其嫩無比的果肉內部,也曾運送過它的閃電,並正在孕育著下一場電光——讓我在哭泣的大海邊寫下:

而這日後歸來的雨,也將有我的

一點點淚

在落下的細小聲音裏把我

帶到了哪一片屋簷,哪一條

未曾謀麵的禾苗裏麵?

山竹果呈圓形,大小不一,大個的比網球略小。成熟的山竹果紫紅色的表皮一般都帶有一段果柄和黃綠色的果蒂。這果蒂泄露了山竹內部的秘密,像一朵小花的山竹的果蒂,“花”有幾瓣就有幾粒果肉。一般的山竹有5~6粒果肉,最多的有8粒。果肉瓣粒越多,果核也會越細小,品質也就越好。

這種別名叫莽吉柿的家夥,在熱帶以外的地區一般生長不好,任是像台灣這樣想把所有熱帶水果全種成森林的地方,也沒辦法把山竹培植成林。氣溫低於4℃就超過了山竹的理解力,它也就活不下去了。而且它的果實必須在樹上成熟,熟後也不能長時間保存,以前它隻見於當地市場。便是在當地市場,它也是比較貴,也因為它長到8~15年才能結果,一棵高10~25米的大樹一般也隻能長1000個左右的果實,通常每隔一年才能豐收一次。

栽種山竹的當地人每每燒傷、燙傷,或者是得了濕疹、口腔炎和癰瘡潰爛,就采山竹的樹皮或者果核粉末撒抹患處,很管用的。——小販用亮晶晶的笑保證。又提醒我們:小心別吃到山竹皮,味道很苦的;小心別把果皮紫水滴到衣服上,滴上了洗不掉的。

南國美人榴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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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水果裸露在赤道炎陽之中,與強烈的光明和雷雨台風交流會心,氣質性味大多強烈,有的人喜歡到要千萬裏的單騎飛奔,換取妃子一笑;而不喜歡的人則碰也不肯碰。這些性味強烈的水果中,榴蓮應當算是最強烈的,它的香氣,如一瓶莫測的香水打碎覆水難收。至於它的果,愛它的人說它滑似奶脂,見之便垂涎欲滴,無法撥足;不喜歡的人說它臭如貓屎,不堪入鼻,見了它便要繞道而行——它的決絕,一如氣味的卡門,她的愛情,從未準備讓任何人都消受。

這南國美人的風采,或者也如古耶路撒冷街頭的年輕婦女,她們在腳趾上塗沒藥樹脂和香液,在市場遇著她們喜歡的男子時,會斷然向前,用腳踢他——這樣強烈的撩撥,讓人在香氣激起的欲望中,沉浸於那種眉眼直白的豔情,無法自拔——無論喜歡與否,這樣的妖冶莽撞,都一遇難忘。

在誘惑的軍火庫中,香氣是無法抵抗的致命武器。從印度愛神卡馬的箭袋裝的鮮花,到天主教和東正教的儀式上燒的乳香沒藥樹脂;從穆斯林清真寺中甜美的玫瑰水,到埃及豔後克裏奧帕特拉親吻情人前塗抹於唇的固體香水——在嫋嫋的香霧籠罩下,克裏奧帕特拉乘著雪鬆打造的船去誘惑安東尼,那空襲般的香味構造了莎士比亞的想象:“從船上飄來神秘的充滿誘惑的氣味進入他的肺腑。”——羅馬帝國倒下了,沒有嗚咽,沒有戰火,隻有香味——在這倒下的香味裏,《聖經》在詠唱:我要去往沒藥山裏乳香岡上,直到夜風漸涼,日影消失。

這些香氣無論哪一股襲來,都足以讓我跌倒,並佯裝寫下幾行詩:

在我小小的居室

在根與花的交錯裏

隻有呼吸走出了它的道路,隻有呼吸

遠離相互撕扯的枝丫

無論是通向精神的天堂還是愛人的床鋪,無論是一個倒下的帝國還是一個小小的居室,呼吸都是不設防的城市,香氣都暢通無阻。

榴蓮又名麝香貓果,馬來語durian,意為“帶刺的東西”。麝香貓果抓住了我的呼吸,但這水果攤上“帶刺的東西”,離我並不比書頁裏克裏奧帕特拉的雪鬆船更近——以氣味來引誘動物們捕食的植物果實大約沒有料到,有人如我,竟然在麵對榴蓮之前,就成了一個失去了“吃”的能力的人。事實上,麵對它我甚至是一個克裏奧帕特拉的雪鬆船還沒到來之前,就已倒在莎翁筆下的安東尼;而它,則是阿麗婭的那件衣服:如果想買某件衣服想了許久,那麼過後就不值得去買它了——好像你在回憶裏就把它穿過了,穿破了(維?什克洛夫斯基《動物園,或不談愛情的信劄》)。

我終於決定麵對榴蓮,早已習慣了的熱帶盛夏似乎有了嶄新的鳥鳴,但我的榴蓮鳥鳴尚虛弱,尚需要親曆者的旁證。於是,南國朋友的話語從榴蓮的香氣中浮出來:我們農場的榴蓮果樹,是1969年印尼華僑歸國時帶來的吧。我插話說:嗯,他們穿著花襯衫白褲子,帶著大簷白太陽帽,喝著咖啡,跳著舞,用掏空的手杖藏帶著胡椒的種子、榴蓮苗、橡膠苗,飄洋過海……

朋友看我一眼,她不會花心思了解我想慢一些靠近榴蓮的心情。畢竟我與榴蓮麵對麵地陌生了8年。她隻繼續說她的——A型天蠍座的人說話風度極像榴蓮,那香味一發散,便收也收不住了:哪怕把未成熟的榴蓮用報紙包了埋進米缸裏,它的氣味也會從米缸飛騰而出,聯合起院外的榴蓮樹,穿牆過戶,如入無人之境——熟透的它們還會像羽毛豐滿了的小鳥,從樹上飛落在你麵前,在地上打個滾,裂開的薄皮兒現出誘人的黃燦燦的肉——但我受不了它無法無天的濃香,想吐呢。

對著鬧市一小碟蘿卜糕都會感歎生活美好的朋友,竟然也不能吃榴蓮,榴蓮的愛憎分明確實讓人驚詫——可是,我們去吃榴蓮吧?嗯?說不定,那麼多年過去,你已改變了對它的成見?或者你現在改變還來得及?

在去之前,我得先做好文化準備:原產馬來西亞的熱帶木棉科植物榴蓮,有金忱、甲侖、青尼等品種,以金忱品質最好,最名貴。成熟後自然裂口的榴蓮,時間不能放太久,當嗅聞時有一股酒精味時,便是變了質的。上好的榴蓮除有箭出弦弓般強烈的香味射入鼻腔外,用力搖一搖,還會有細微的響聲——太響卻又不好,表明種子太大。榴蓮的果肉通常分為純白與橙黃兩色。榴蓮酷愛者言:純白的甜中帶著恍惚的苦味,如斷而未斷的情絲;橙黃的,香味如蛇繞喉而下,整個人,都被這一股香熏得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

金銀花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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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日曆規定現在還是春天,可海南已經是響亮的夏日。它熱得如此之快,幾乎容不下艾略特寫完那句詩:4月是殘忍的月份……剛觸4月,朋友潔就給我發了春日涼茶配方短信:金銀花15克、生地30克,竹葉15克、蘆根15克、甘草5克。——對我來說,這配方太過複雜,隨手把它發給了這會兒根本用不上它的北方朋友,算是不負信托。

南方一熱起來到處都有涼茶攤子。攤子門口就有一個大大的銅壺或鐵罐,或歪歪扭扭或直不愣登站著,壺麵上貼大大的書法:涼茶。這沿路涼茶的街頭,是南方一景。這些烏黑的、深褐的涼茶,據說主要的功能是清熱解毒,當然不同的配方解的毒不同,有些是解煙燥的,有些解酒熱……前幾天傍晚鍛煉回來路遇朋友梅,她約:一起去喝涼茶?於是汗津津地就和她去了。她要了份木瓜銀耳,我剛好有些上火,就要了配方裏有金銀花的涼茶。遞茶的小妹隨茶拿一小碟冰糖,低身叮囑我:這種涼茶特別苦,要伴冰糖的。於是就聽話地先含住一小塊冰糖,再喝涼茶。一口進去,那苦便已天昏地暗,冰糖隱忍的甜瞬間就尖利起來,一如溺水者,晃動在水麵的胳膊轉瞬即逝。

清晨看到有戴笠、脖子上掛著印花毛巾的女人挑著竹筐走過。海南粉小店的老板娘叫她,我也湊趣看。挑的是新鮮金銀花。金銀花細長的花瓣雖然已落在竹筐裏,香氣依然虛靜清純。

就和挑竹筐的女人商量:給我來一兩?

她伸手進筐裏給我抓一把,又理直氣壯抓一大把,邊稱邊和我說話:是早晨在野地裏摘的,是真正野生的。摘的時候還有露水,新鮮呢。回家煮涼茶喝,眼睛紅腫啊,喉嚨痛啊,喝喝都好的。仰頭低首間就給我稱了三兩。

我也並不回絕,是感覺她說得好。提著金銀花的香,提著它的金色銀色,微笑著回家,一路春和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