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顆胡椒去旅行
胡椒,海南,興隆>>>
小時候,我有一個要好的小姐姐,她會在暗夜的茉莉花香裏唱舒伯特的《小夜曲》:我的歌聲穿過黑夜向你靜靜飛去,在這幽靜的小樹林裏愛人我等待著你……唱著,等待著,她黑黑的臉在夜色裏明亮起來——這讓我很崇拜她。要知道,我們那會兒唱的歌兒還是: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
有天在她家吃飯,大約還喝了一個很簡單的湯。出去玩的時候,她悠悠地說:要是每頓飯後湯裏,都有一顆胡椒,就是幸福了。
我當時真是如雷轟頂,也因此自覺卑俗——我那會兒的幸福觀還停留在糖和點心的肉欲階段,而她的幸福觀竟然觸及食物的精神,已是能讓靈魂飛揚的香料了——想必我此後多年的漂泊,都是踩在這顆胡椒上的旅行。
我能否把這顆胡椒碾碎,放進海裏?
或許,正是類似小姐姐那樣的飯後感歎,讓那個男人率領五艘小小的漁船,準備駛離塞維利亞港向西航行。航行前,他低下身子檢查船上的每一個鉚釘、每一條繩索,他的手沉靜,他的目光遙遠——遙遠處,就是能讓小姐姐幸福的傳說中的香料群島。這個名叫麥哲倫的男人的手,向著那粒飛翔的胡椒解開了纜繩;憑一張錯誤百出的地圖和幾則荒謬的傳聞,一群烏合之眾在汪洋大海上一往無前……在他之前,1498年的哥倫布也曾循著小姐姐感歎的聲音,出發尋找“出產香料的印度群島”。但他沒有到達這個目的地,卻莫名其妙地“發現”了新大陸。世界就是如此光怪陸離,如此讓人心醉神迷,它讓駛向一枚胡椒的船發現了一個大陸,它也讓1519年9月20日清晨向著一枚胡椒出發的船,完成了人類第一次環球航行,從而證實了地球是圓形球體的猜想——在人類還沒有從外層空間觀測自己星球的時候,麥哲倫在500年前就用勇氣和意誌弄明白了地球的形狀。但這個男人弄不懂的大約是,他載著265人出行的船隊,最終隻有18人重新回到了塞維利亞港,其中沒有他自己;他最弄不懂的大約是,就在船馬上要駛進香料群島之時,1521年4月27日,他自己在與菲律賓群島中的馬克坦島土著人衝突時,中箭死去。——上帝為什麼讓他駛過大半個地球卻拒絕讓他駛向他的那粒胡椒?
每每重溫這段曆程,置身1519年9月20日清晨,我也在西班牙塞維利亞港,在隆隆的炮聲中進入人類最奇異的遠航——在無數的波濤凶險中,地球在麥哲倫的大腦中透過各種形跡可疑的迷霧,有史以來第一次準確地成為胡椒樣的圓形——這一刻讓我潸然淚下,腳下踩著自己的那粒停不下來的胡椒……
今天的人們大約不會想到,餐桌上平常的調味品胡椒在曆史上的辛辣味道。
公元408年,西哥特人占領了羅馬,他們提出索回羅馬城的贖金為5000磅金子、30000磅銀子、4000套絲綢長袍和3000磅胡椒。而在歐洲中世紀,“他沒有胡椒”這句話,常用來描寫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直到近代,荷蘭和英國冒險者對胡椒仍有著強烈的興趣,他們會為一袋胡椒互相殘殺,為了擁有胡椒,甘願赴湯蹈火,將生死置之度外——隨著歐洲人對東方香料的迷戀,香料身價倍增,17世紀初期,從香料群島采購一船香料,隻需3000英鎊左右,賣到英國市場上就是36000多英鎊。這就讓香料群島成為了傳說迷霧中的樂土。
所謂香料,指的是豆蔻、胡椒、丁香等調味品。“香料群島”就是當今印度尼西亞的位於蘇拉威西島和伊裏安島之間,由數百個小島組成的摩路加群島。古時這裏盛產丁香、豆蔻、胡椒等香料,被阿拉伯人稱為“香料群島”。國際貿易的最早商品之一——香料,在一千多年以前,就由中國、印度等國通過陸路和水路,出口到阿拉伯國家。那會兒,從出產丁香、胡椒、豆蔻、肉桂等香料的摩路加群島,到出產白檀香的印度,再到出產麝香、乳香的波斯灣,最後轉向歐洲。——這條香料航路是古代十大暴利商路之一。
那時候,為了穿過傳說的迷霧,無數的勇士上路了。其中就有到達了中國的馬可?波羅(1254—1324)。他在遊記裏說:有一天,僅中國的杭州一市就運來了5噸胡椒。——這意味著當時僅杭州的胡椒用量就是對香料孜孜以求的整個歐洲大陸的兩倍。
但中國並沒有因為馬可?波羅和歐洲人的羨慕,就成了種滿胡椒的“香料”大陸,胡椒也沒有隨著鄭和下西洋長進中國內陸——作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香辛植物,多年生胡椒科小型木本攀緣植物胡椒隻忠實於炎熱,它隻願意攀生在年降水量2500毫米的熱帶地區的樹木或樁架上。直到20世紀40年代,人們幾乎已忘卻了曾籠罩在胡椒周圍的迷霧,胡椒苗才首次登陸中國的熱帶島嶼海南島。如今中國是胡椒產地國之一,而海南的胡椒產量占全國總產量的90%以上。
胡椒的漿果呈球形,黃紅色,在植株上呈串狀,每串有漿果50~60粒。如若在尚未完全成熟時摘下來,經堆積發酵或放進沸水中煮幾分鍾,表皮變黑後曬幹,即為黑胡椒。在胡椒完全成熟後采下的,在流動的清水中浸洗8天左右,去皮烘幹就是白胡椒。藥用多采用白胡椒,中醫認為,它性味辛熱,具有清熱解毒、溫中散寒、行氣止痛等功效。但發炎和上火的人禁吃胡椒,否則更容易動火傷氣。黑胡椒則較多保留了胡椒原始純樸的香氣香味,且因辣味大,在調味中它的角色顯得重要些。
可我還是弄不太明白,持胡椒幸福論的小姐姐如今在飯桌上有胡椒瓶的家裏待著,卻由不怎麼熱衷於此的我踩著那粒胡椒,陪各地旅遊來的朋友在中國的胡椒島上,滿大街地捕獲胡椒。
憑什麼?
野茼蒿:飄飛的革命菜
野茼蒿,海口,金牛嶺>>>
金牛嶺正午的盛陽下,看到那頂篾席搭成的屋子,被木瓜、椰子和檳榔樹緊密環繞,透過樹葉樹幹,有星星點點的粉色花兒,遠遠看時就想:這屋子久沒住人了。
走近時看,爬滿屋頂牆籬的是盛開的新娘花。它不顧人的離棄——整個屋前屋後屋頂都是它的細碎的盛妝,它甚至想辦法攀到了旁邊木瓜樹幹上,似在望——是在望它的新郎麼?
新娘花屋一旁,那株菊科野茼蒿已不見了粉紅的筒狀兩性花,這會兒圓錐狀聚傘花序已頂滿一頭白色冠毛,它可是當了媽媽了——在周圍身下的無邊綠意裏,在旁邊盛妝的新娘花屋下,野茼蒿媽媽任由微微的風帶走備好白色降落傘的種子。這會兒木瓜剛剛結出的小小的綠色果實在它上頭,椰樹果實更高,幾乎已觸到了藍天;野茼蒿的身下也不寂寞:含羞草淡紫的花兒小小地開著,明亮如小號的黃色蟛蜞菊在草叢中攀爬出夢幻中的道路——不知道野茼蒿媽媽的孩子們,被風吹到的地方,有沒有新娘花屋?被任性的風愈吹愈遠的野茼蒿的孩子,想念媽媽時會不會像軟禁在寺院中的一休那樣給媽媽寫信:
母親大人您好嗎
昨天寺裏的小貓被送給鄰村去了
小貓哭著緊緊抱著貓媽媽我說
好好的別哭不會寂寞的啊
既然是男孩子就會和媽媽再見
何時呢——總會的
……
是啊,總會的。無論飄到多遠的地方,總會的,因為有著牽掛——有人做過試驗,從一株植物上切下的樹枝在地下生根後,那些新生的植物可以從“母親”的射線獲得營養。如果把母體連根焚燒掉,那些沒有母親的植物,就不如母親健在的植物們長得旺盛。有科學家通過實驗還發現,植物的母親哪怕離它的孩子很遠,也能為它提供“保護”——哪怕母親遠在另一個城市,另一個國家,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這種現象,科學家們至今還沒得到合理的解釋。但我想,一休是知道的吧,因為他說:總會的。可是一年生草本植物野茼蒿母親,可不能像那些可以生長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樹們那樣,為它的孩子們提供那麼長久的“保護”。那麼野茼蒿的孩子是不是很可憐呢?也許吧,但也許,這也是草本植物比木本植物更頑強的因緣。
不過,無論是野茼蒿母親還是一休,大約都不會想到,在中國海南的中部山區五指山的人們,把野茼蒿嫩莖葉采了,炒著放進碟子裏,叫革命菜吧?在城市生活久了的人,一嚐革命菜,都感歎它葉子綿綿而富有肉感,葉柄脆生生的野味天然。
五指山區盛產野菜,有革命菜、白花菜、新娘菜、雷公筍、樹仔菜,多達數十種。這些野菜大約和我有著共同的誌向吧。雖然它們不會像我在五指山腰黎寨的夜晚信誓旦旦:如果讓我在海南島隻選擇一個城市居住,我會選擇山城五指山市。
我喜愛山區的早晨散發出森林味道的沁涼,喜愛清晨即起時開門見山的朗闊,喜愛無言有聲的南聖河繞著山城而過;喜愛清晨霧鎖山城之後,午間雲開嵐散,麗日噴薄;也喜愛它午後烏雲聚合,大雨傾盆,而入夜群螢亂飛,夜禽偶鳴……最喜愛的,還是南聖河旁路邊排檔,黎族阿姨每每用大大的盤子,端出滿滿一盤野菜給我們時,總有微微的歉意——她的樣子,似乎抱歉著自己沒有做得更好。但這一無法言說的歉意,對陌路的我們而言,已然是受寵若驚了。這驚也是好的,是風吹野茼蒿莖上細細的柔毛的驚,是把它的孩子送到遠方的驚,是野茼蒿種子輕盈天地之後飄落廣東、雲南、貴州、四川、陝西、湖北、安徽、浙江,飄落越南甚或日本的地麵河流上時的驚——這驚也讓我明白,真正的民俗民風,就是漫山遍野的野菜們包圍裏的黎族阿姨舉手投足,就是她把革命菜端到我們桌上時微微的抱歉,是這人世間點滴方寸的溫暖貼切。
菊科植物野茼蒿,黎語叫“叉開”,還有名字叫安南草。在革命戰爭年代,在五指山區的崇山峻嶺中,革命的老前輩曾用它的嫩莖葉來充饑,所以又起名“革命菜”——如此看來,瓊崖革命的23年紅旗不倒,它也是功臣呢。它大約不懂什麼革命功臣這類事,大約也不太懂人類采集它的理由:革命菜每百克嫩莖葉含水分93.9克,蛋白質1.1克,脂肪0.3克,纖維1.3克,鈣150毫克,磷120毫克,還含有多種維生素;革命菜性味辛平,具有健脾消腫、清熱解毒、行氣利尿的功效,可治感冒發熱、痢疾、腸炎、尿路感染、營養不良性水腫、乳腺炎等。
暮色漸近,鳥鳴寂然,有一隻小麻雀甚至落在我陽台的虎刺梅上——可這會兒,那些屈尊在我相機顯影的、新娘花房旁的野茼蒿飄飄蕩蕩的孩子們,有沒有著陸呢?
蜜蜂的苦蕒菜
苦蕒菜,海口,鹽灶村>>>
樹下,溪邊,甚至地下水道中,突然看見它仰著黃黃的小臉兒,帶著菊科植物特有的放射狀光芒——苦蕒菜就在那兒喜滋滋開著。
走得累了,就選塊有椰樹樹陰的,高些的土坡,坐著。
麵前的稻田和幾株玉米,在朝陽裏如新抹幹淨的幾麵與紙筆,尚未有言語,而身下的苦蕒菜卻已經盛開小黃花了——帶著細致的露水,是小小的,不自禁的興高采烈。早起的蜜蜂已在它迎風搖擺的小花上方旋轉……
試著用相機對準蜜蜂落花的姿容,幾次都沒有成功,於是就索性把相機放回包裏,坐那兒看它長得很開的傘房花序,聽蜜蜂的嚶嚶嗡嗡——它們是在交流清晨花蜜的味道麼?如若換了音樂家梅紐因坐在這兒,他或者還能聽出些別的:
這時我清楚地聽到一種聲音——我可以稱之為基音,以及另一個高於它五度的聲音。走近一看,原來好像是較大的蜜蜂正在發出那種較低的聲音,同時一隻小蜜蜂在發出那種較尖的鳴唱。我當時感到震驚的是,這種非凡的對數種聲音的調整竟然是由兩隻蜜蜂完成的。後來第三隻蜜蜂加入了它倆,發出的聲音正好介於兩者之間,即高於基音一個三度,這樣便構築起一個大調和弦。
因為太過詫異,梅紐因下午又重返蜜蜂音樂會場去證實,結果依然如此。
深入自然,你常會發現,人類費盡心機弄出的,無論是大調和弦還是相對論,其實並不意味著人類發明了什麼,而隻是他們偶然發現的世界早已有的東西。翻閱猶太教的《塔木德經》才知道:天上有一座神殿,隻有通過歌唱才能打開它的大門。——蜜蜂有它自己的大門,那大門裏應該還有在它的翅膀下聆聽它的大調和弦,開得精神抖擻的苦蕒花兒。雖然有些花兒已經開盡,並長出了白色冠毛,準備好迎接命運的風;但正在開的花卻不管這些,它還在此時此地,開在此時此刻,小巧而完滿,對每一個方向的風都點頭致意。
如果換一個專家來看,多年生草本植物苦蕒菜就是“采苗葉炸熟,用水浸去苦味,淘洗淨,油鹽調食”的救荒草,是博學多才的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五個兒子朱肅(周定王)《救荒本草》中的“食”。熱愛植物的朱肅,或者內心也有著植物們能聽懂的大調和弦,所以他並不像一般皇子那般,滿足於錦衣玉食爭權奪勢的人世糾纏。在連年荒災、民不聊生的年份,他選擇俯身於他的封邑(河南開封一帶)的植物世界,以藩王之眼看,用神農之嘴嚐,並據此寫下了《救荒本草》。《救荒本草》全書所載414種植物,因為多數都由作者移植園圃,親曆親為,所以無論是文字還是所配精美木刻插圖,都對植株形態有相當切實準確的描述。他寫這本書,是出於非常現實的考慮——救民命於災荒,所以此書是為了讓饑饉中的人們能“識”能“食”。或許是這個原因,此書問世以後,少為醫藥學家重視,卻受到植物學者的青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