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疆(3)(3 / 3)

在我們的格瓦斯裏,清晨灑水的院落、月季花叢、蘋果樹陰、白楊樹上嘩嘩作響的風、流過庭園的天山融雪的溪水是重要的;雕花門楣上盛開的沙棗花、石榴花、蘋果花是重要的;自家編織的手工地毯上的哈密瓜花、杏花、櫻桃花、月季花、苜蓿花是重要的;攀爬在自家庭園的啤酒花,以及牽動起這一切的阿米娜阿帕的丁香花的裙角是重要的——它們合在一起釀就了我們的格瓦斯。

但是,阿米娜阿帕,那天我沿著啤酒花香一直走進阿合買提江街小巷深處,看到溪水的院落旁有維吾爾婦人穿著你的裙子,像你一樣坐在院外的長條木凳上,麵前的溪水裏浸著自釀的格瓦斯——我想我還能看到這些,也是重要的。

麥壟黃輕

麥,新疆,昭蘇>>>

“金色的麥田/讓波浪走過眾多閃電的遊戲”——在新疆我看到風過麥田,寫下這樣的詩句——如若幾千萬年甚或幾億年後,它被另一群“人類”發掘出來,他們抬起上半身,擦擦茹毛飲血的嘴角,疑惑地對望:這有啥用?或者他們也早已進化得像我們一樣能辨識甲骨文了,可以從我這幾句詩判斷出:某某年代新疆有麥!

雖然有日本學者認為中國西漢前期及之前古書裏的“麥”都應該理解成原產於中國的大麥,張騫通西域(公元前138年)後才從中亞傳入小麥。但也有另一些人堅定地認為,古籍中的“麥”或者“來”指的就是小麥,並從中國穀類大多以“禾”為部首判斷出,小麥應該是外來物種。而另有學者則不同意小麥外來說,他們當然也找到了證據:1955年在安徽亳縣釣魚台的西周遺址中就發現了很多的小麥種粒……另外一些人態度比較折中,認為麥子這東西,咱們中原以前也是有的,隻是不會弄它,把麥粒炒來吃或者直接用麥粒做飯,炒麥子、麥飯吃起來味道當然不好啦,而且還不容易消化,所以,漢朝人和漢以前的人說的五穀,指的是稻、黍、稷、麥、菽,根本沒有小麥的位置。雖然麥種不是張騫通西域才帶來的,但他卻帶來了以前漢字中沒有的“餅”字,所以是張騫讓漢地吃上了磨成了粉的麥,從此麥才真正得以推廣,並登堂入室,在五穀裏被正了名。

漢地稱為胡餅的饢大約是張騫來西域之前就有的吧,或者他正是從這饢上帶走了“餅”字——哈薩克氈房天頂罩下來的光有秋天田野的味道,男主人坐在氈房掛毯坐毯的如花似錦裏,用隨身帶著的刀子熟練地把饢削成一塊一塊三角狀,隨意地撒在眾人麵前,這動作有多少年代了呢?當饢的麥香和被柴火烤過的味道穿越時空撲鼻而來,這柴火和麵混合成的清香便是我的心有默然——這心領神會,是如此淺顯易懂而又沁人肺腑——共同經曆的時間打開了我童年輕車熟路的草原:麥壟黃輕,牧草綠重。

禾本科小麥屬的麥子的記憶之路又是怎樣的呢?對此,巴比內有一個有趣的研究:某些植物在遠離了習慣氣候之後,它不固執己見,會變異自己的想法。如果麥子在亞洲、非洲最炎熱的地區生長,因為不會遭遇到一年一度的嚴寒,它就會一年到頭綠油油的,成為像草一樣生長的植物,並通過根係繁殖,不再結穗或者長麥粒。如果再把它們移到寒冷地區,炎熱地區的“懶習”無法保證後代的傳播,它就創造出新的繁殖模式,開出穗狀直立的花序,並讓小穗單生於精致的穗軸各節上,還讓每枚小穗頂出3~9朵美麗的小花,再從這些小花裏變出種子。它做得如此熟練,似乎天生如此。但巴比內對著它們說:“由於一種不可思議的奇跡,植物的機體似乎預見到必須經過種子階段,才能避免自己在嚴酷的季節裏徹底消亡。”

種子的出現是個奇跡。有人統計過,在現代的森林中,46%~90%產生鮮果的樹木的種子是由鳥類和哺乳動物來采食並傳播的,而令人困惑的是,至今沒人能說清楚植物們用種子傳播的發生方式,也沒人弄明白植物與吃它們果實、消化並傳播它們種子的脊椎動物之間,那種古老和難解的關係。種子植物們是如何理解這一切的呢?它會不會在發明出種子的同時,就預見億年後它們的最大傳播者脊椎動物將出現?

種子植物的出現是植物進化上的分水嶺,它們的眼光從上空略過偶然之風,轉到了那些整天跑來跑去的動物身上,新選定的傳播者出現了。從此,從飛翔的蜜蜂身下看植物世界,世界就是它們采蜜的大蜜床;從植物視線向上看蜜蜂或者人類呢?很可能是:那幹活的家夥又來了。這其中有一章被脊椎動物當成大勝利的,就是農業的產生,這是人類馴化植物的勝利。從此,人也多少可以像植物,不用到處亂跑就能有食物了。在安居的家園裏,我們甚至學會了打開窗子看,看到自己播種的成果:禾苗青青或者油菜花黃。或者會認可這樣的結論:一個人是朝外看著大地去尋找意義。但小麥們會怎麼看呢?它是否從人類的內部尋找到了意義?它選中了我們人類,抓住了我們的欲望,它願意變得如此可口、美味,我們為它不惜伐掉大片的森林,為它們騰出空地,讓它從我們的窗口一直長到天邊。

農業的開始意味著人類插手了以前由自然選擇的進化,植物的進化到了“人工期”,如今甚至到了荒野都需要人工保護才能存在的地步。對此,我們人類當然對自己相當滿意。在這同時,大量的植物也明白,現今所謂“適者生存”於它們而言,可能就意味著有力量生存在一個人類已成為強有力的進化力量的世界中,它服從這種力量——植物幾乎從來都是順從的,無論是對傳媒的風或是來播種的鳥,它幾乎從來不在對外在世界的反抗和埋怨上用力——它大約也知道,力量是有限的,對不能走動的它來說更是如此。它傾盡全力讓自己變得更鮮豔、更美味、更吸引人,它輕盈地實現了自己的願望:用營養換取基因的運輸——它成了我們廚房裏、陽台上、田野裏的主角。在對人類的全麵服從和合作的農業中,小麥們讓我們變得充實,我們窗口空虛的遠方也被它們的黃綠填滿。而小麥則通過人類,在草本作物與樹木的空間戰中成為勝者。當然,在這場乖巧的合作中,小麥也失去了野性,失去了它偶然性的荒野,失去了它荒野時代無法無天的性狂歡。

顏色紅藍

紅藍,新疆,伊犁>>>

在尖峰嶺仰望那棵高高在上的胭脂樹時,又想起了紅藍,接下來的想法還是老樣子:我一定要認識紅藍。

回來後就惡查資料,首先查到的是那首熟稔的悲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幾本書之後,就轉到了東漢學者習鑿齒的信中:“〔焉支山〕山下有紅藍……北方人探取其花染緋黃,采取其上英鮮者作燕支,婦人將用為顏色。”又說:“匈奴名妻閼氏可愛如煙支也。”

晉崔豹從《古今注》側身出來說:“燕支,葉似薊,花似蒲公,出西方,土人以染,名為‘燕支’。中國人謂之‘紅藍’,以染粉為麵色,為燕支粉。”

從焉支開始,它的文字變身有:紅藍、燕支、煙支、閼氏。另外沒引用的還有:胭脂、燕脂、胭支。我仿佛進入了納博科夫所形容的“無賴的詞彙長廊”,在這些詞裏使勁擠出頭來才能發問:紅藍到底長啥樣?

張華從《博物誌》探頭出來,隻告訴我它的“種”:“張騫得種於西域。”我繼續查,甚至查到了當時胡地做胭脂比中原要好的例證:《齊民要術》的記載“作燕支法”,提到需要加草木灰和醋來分離紅藍花中的紅色素和黃色素,其中的草木灰和醋的堿、酸作用很重要。化學家王至堂發現匈奴的幹酪中的天然酸和草原堿湖中的天然堿,要遠遠優於漢族所使用的草木灰和醋。匈奴的作胭脂技術之所以比內地要好,也就順理成章地得出答案了:原材料優勢。

關於一定要認識紅藍的念想,在知道上述知識之後,我也就放下了。理由自然是太忙。多年以來,我工作的車輪和攝像機的鏡頭輪番轉動,已飛速錯過了海南島的山山水水。那會兒我與被車窗迅速伐掉的山巒、田野和樹木之間的關係,留在一句詩中:路過卻從未誕生。當然,我是個任性的家夥,是不允許我的世界一直轉這麼快的,後來再次經過胭脂樹,我就幹脆坐在樹下不動了。但是總要幹些什麼吧,比如向朋友請教一下紅藍?

有花友從台灣海峽那邊告訴我:紅藍花,又名紅花,中藥染料都有用。是菊科的草本植物,跟有球根的番紅花不同。

在看著他給我的回複時,心裏突然響起了外婆的聲音:訇花。——外婆的甘肅口音把紅發作“訇”,聽起來要比紅花強烈許多,但也就是這個紅花了。

紅藍原來就是紅花!我可終於抓住你了,原來我早就認識你了——小時候的中秋,外婆做像鍋那麼大的月餅,表麵用頂針印滿裝飾性的小圓圈,整齊地切開後,裏麵一層一層的顏色:一層紅的,外婆說就是紅花;另一層綠,外婆說是香豆子,還有一層黃的是薑黃——世界是那麼寬廣,卻到處都有相遇——而紅藍從胭脂到外婆的紅花,應該不能說是相遇了,而是回歸。雖然我大約鑽破頭,也不能鑽回外婆用頂針“印刷”的圓圈裏去了,外婆之後,這種月餅的手藝就已失傳。在這個時代,除了天空中的圓月,怕是沒有人有心去做那麼大的一隻月餅了吧,便是做了,吃的人臉上那種團團相聚的模樣,怕也已失傳。

一年生草本植物紅花,別名草紅、刺紅花、杜紅花、金紅花,是菊科植物紅花的管狀花。紅花初開時是黃色的,到夏季花瓣由黃變紅,這時的紅花就可以采摘了。紅花除可吃之外,東漢時的《雜病論》還說它可治病:“婦人六十二種風,乃腹中氣血刺痛,紅藍花酒主之。”《本草綱目》也說它可“活血、潤燥、止痛、散腫、通經”——既然那麼多專家都說紅花是婦科良藥,我也不好反對。另外,紅花籽可以煉油,紅花油中含有人體自身不能合成的亞油酸,亞油酸在降低對人有害的低密度脂蛋白膽固醇的同時,可使對人體有益的高密度脂蛋白膽固醇升高,不僅可以降低血脂,防治冠心病,還具有軟化血管,增加血液循環,預防衰老和調節內分泌等作用。紅花油中亞油酸含量是所有的植物中最高的,人稱“亞油酸之王”。

紅花格外喜歡新疆的氣候地理,它在新疆不僅有悠久的種植曆史,而且直到現在,在天山南北的廣大平原地區,你都可以看到紅花先黃後紅、色澤鮮亮的笑臉,這兒紅花的笑臉約占全國的80%。另外,新疆的紅花和價格昂貴的西紅花(即藏紅花)異名同功,卻又價廉物美,經濟實惠。

油菜花黃

油菜,新疆,昭蘇>>>

那片幾乎是無窮無盡的油菜花遠遠地鋪張過來。

7月的夏塔穀地,麥子剛剛開始灌漿,油菜花盛開著。在中國南方的農村,這個季節的油菜花大約已變成從花朵心中榨取的油,放進了各家的油壺,在經曆著火的焚烤。而在這裏,它們還隻是花朵。田地裏沒有一個人,惟有遍地花的黃金展示著正午的陽光——風在輕輕地移動它們,仿佛要在它們之中移出一條羞澀的道路。道路舒展開的動搖也是金黃的,它的姿容像一個超凡脫俗的朋友,在他的魅力之下,車窗外的世界可以如此不同,當它們奔湧而來時,此時此刻車速的擠壓也已消失。而車,卻已緩緩停在油菜花地前了。

在中國,有多少車輪被油菜花地擋住?如果在早春二月,可能停在雲南的羅平壩子,在紅褐色的雲南泥土鋪排下,天性喜涼的油菜花是綿延數十公裏地的流金;或者停在春天的江南吧,天氣乍暖還寒,而油菜花的水彩已塗抹出近郊的橫一條金黃豎一道翠綠;或者就是7月的青海湖岸、伊犁夏塔,在高原深藍的天空下,油菜繁花的黃金,鑲住了湛藍的青海湖岸和奔放的伊犁草原。在中國,油菜花的分布是如此之廣,北起黑龍江和新疆,向南一直鋪排到海南,向西至青藏高原,向東又縱橫沿海各省。如果按生態劃分,中國的油菜可分為冬油菜和春油菜兩個大區。其界線大致是東起山海關,經長城沿太行山南下,經五台山過黃河至賀蘭山東麓向南,過六盤山再經白龍江上遊至雅魯藏布江下遊一線,其以南以東為冬油菜,其以北以西為春油菜——它們河流奔湧般衝向中國的東南西北,幾乎已重新布置了大地與天空——這讓走南闖北的我心裏有震動。如果換了在金色的油菜花地上飛翔的蜜蜂,它們的感覺如何呢?開始,它們還會是驚喜的:油菜花!然後是:油菜花。然後就應該是:還是油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