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疆(3)(2 / 3)

我想跟著老農走,並非為了寫詩,而是因為我相信植物學家佩爾特。他說其實世界上所有的狩獵/采摘者都對植物了如指掌,現在隻有幾個有數的學者能夠成為比他們更好的植物學家。我想那是因為植物和他們的生活休戚相關,甚至就是他們的生活。當他們第一次發現自己年複一年丟棄在路邊的剩餘物、掉落在屋邊的種子發了芽,一定非常吃驚吧?從這發現開始,他們的生活就不再僅僅是采摘和狩獵,而又出現了一個新的詞:收獲。

但隻是這樣偶然的收獲,當然不足以讓當初的遊牧民族停下腳步,也不可能形成任何一個榨油坊。要形成這一切,必須讓播種成為有意識的行為。這就要涉及馴化植物。雖然說一提到“馴化”,我自然就會想到拿著鞭子對著動物的人,但植物的馴化卻是溫和得多。原始的采摘者們在知道種子會發芽之後,他們把采摘的種子種進了地裏,播種收獲之後,了解種子性能的他們或者會想:保留一部分收成做種子如何呢?這樣連續幾年,漸漸人們收獲的植物將越來越不同於他們第一次播種的植物,這樣植物就被部分地“馴化”了。在我看來,被馴化的還有人,當他們不再是果實的追逐者,而改做它們的播種和收獲者時,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誕生了:村莊創造了田野。

原產於中亞細亞的胡麻,何時開始參與創造新疆的田野並流進我童年的油壺呢?我不知道。《太平禦覽》卷八四一“豆”引《本草經》雲:“張騫使外國得胡麻。”這裏的外國,說的就是西域。

一年生草本植物亞麻有兩種不同的品種,用來做纖維織布的,在新疆被稱為亞麻;而油用亞麻,就是胡麻了。胡麻的莖與纖維比亞麻的短而粗,分枝和果實要比亞麻多,子粒也較亞麻大。胡麻已從原產地中亞細亞傳遍全世界溫帶、熱帶國家的田野——這樣的一條種子之旅,隻想想也是廣闊天地了。

回到家,和遠在北京的朋友說,我今天到一家榨油坊去啦,那些胡麻籽現榨的油好香啊,那可都是從花朵的心髒裏來的啊。我都想在那兒不走了,讓他們聘我當女工——好天天聞花的心,穿著紅圍裙四處招攬顧客,多貼切的事情啊………可當小明問我:你為什麼要到處亂跑,不和我一起生活?我卻認為他太過幼稚。他難道忘了多年之前他還沒有榨油坊時就抱著我的肩頭打擊我: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啊?小明是我的弟弟,在感覺上,人類像植物中的“自株不親”植物。“自株不親”也就是植物自己的精子不能給自己的雌蕊傳粉。或者正是因為這“自株不親”,飛遍大地天空的代表雄性的花粉才創造了這個世界:為了認識/為了和陌生人跳舞/隱隱約約出現了平常人誕生的故鄉。

或者我也就是一粒想和陌生人跳舞的花粉吧,隻是我的“平常人誕生的故鄉”可能更隱約,而且我肯定沒有胡麻籽的ω-3含量高。作為優質食用油,胡麻油是目前已知的含ω-3最多的食物,兩倍於魚油;而且我也沒有它含有的木酚素和纖維。所以我既沒辦法把自己變成一塊布,也沒法對癌症(尤其是激素敏感型癌症如乳腺癌、前列腺等)、心血管病(降低血粘滯度和膽固醇含量)、心髒病、腎病、皮膚病、關節炎、肺病、免疫係統病等有治療效果。但我也不是完全沒用的,我能吃它,並證明它富含的最基本的ω-3脂肪酸,保護了我的心髒,並可抑製食欲,防止脂肪在你的體內堆積——不過話說回來,要防止脂肪在你體內堆積,大約還得由你自己去吃。

宛若洋蔥

洋蔥,新疆,伊犁>>>

一個小孩很認真地對另一個小孩說:我和他層次是不同的。在路旁邊聽著,不知怎麼就想到洋蔥,一層一層的,“層次”分明的樣子。站在路邊就笑了起來。孩子“層次”到了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裏,就可以開洋蔥飯店。人們到這個地下飯店裏來,不是為了吃飯,而是切開洋蔥,流下眼淚,並說出自己的心裏話,飯店的生意很是紅火。格拉斯的洋蔥飯店深諳流動性於人的重要:隻要還有東西可以流,就對這世界有訴求,就可以活下去——看到這節,我也想開一家洋蔥飯店,但我不喜歡在地下室開,我若開洋蔥飯店,就要開在青草的露天,我要讓透過樹陰的陽光,陣雨般拍打那些人——不過,大約在這樣的青草陽光裏,洋蔥裏催人淚下的揮發性辛辣氣味蒜胺酸酶(allinase)會被風直接吹向大海,這樣,我的洋蔥飯店被吹向大海的日子也不會遠了——唉,在陽光和蒜胺酸酶之間,我該如何取舍呢?

不過,洋蔥飯店如若開在海南,賺的錢大約會比開在新疆賺得少些。新疆來的阿姨在海南時說:這地方,什麼菜的味道都比新疆淡幾分,皮牙子都沒味了。——我很疑惑:啊,有這樣的事情麼?我離開新疆太久,大約已不知洋蔥真味了,也快忘記洋蔥在新疆叫皮牙子了:皮牙子在蔬菜中趾高氣揚/胡蘿卜在茄子麵前炫耀自己的堂皇。(則勒力《薩克詩簡》)——則勒力真是洋蔥知音,一個“趾高氣揚”一下就點中洋蔥的精神本質。或者正因為有這精神,古代希臘和羅馬的軍隊,才會認為洋蔥能激發將士們的勇氣和力量,在夥食裏加進了大量的洋蔥。而這精神氣若無合適的土壤,也沒有新疆那樣幹烈漫長的光照,洋蔥一生的滋味就可能淡幾分。

不同地區,植物的分布是有差異的。我國春秋時代就有了《晏子使楚》的植物版:晏子到楚國遊說結盟事宜,楚國人看不起矮小的晏子,想要羞辱他。在楚國的酒宴上,大家喝酒喝得正高興,兩個士兵押了犯人進來。楚王問:“什麼人?”士兵回答道:“齊國人,小偷。”楚王轉頭對著晏子就問:“齊國人是否很擅長偷盜啊?”晏子離席答道:“橘生長在淮南就是橘,到淮北就變成了枳,為什麼?水土不同啊。老百姓在齊國不偷盜,跑到楚國就變成了賊,難道不是楚國的水土養育的結果嗎?”——南橘北枳事件,顯示了植物的力量無所不在,它們不隻可以吃,甚至還能用來讓智慧靈動,化羞辱為欽佩。

“南橘北枳”從另一個角度看,則是植物劃分帶的問題。植物的分布除了地質曆史等因素以外,還要受到自然環境的影響:每種植物的需熱量和能忍受極端溫度的能力是不同的。地球表麵熱量的分布很不均勻,所以在不同的氣候帶裏,我們常常能看到不同的植物種類。在我國,秦嶺—淮河是一條重要的自然地理分界線。它的北麵是暖溫帶,南麵則是亞熱帶。這條界線兩側的自然景觀差異很大,植物種類差別也很大。有些植物比如洋蔥,雖然在很多地方都能生長,但滋味卻不同。除了土壤等條件外,氣溫及積溫的不同,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洋蔥開花結果時,會盡量多地積累養料在果實中,可如若溫度超過一定限度光合作用就會減弱,呼吸作用加強,這樣一來,洋蔥的生長就有所下降,甚至還要消耗已積累的養料。這不僅限製了許多植物緯度分布的南限(北半球)和海拔高度的分布下限,還生養出不太趾高氣揚的洋蔥。

新疆人大約可以認可法國人所說的:“沒有洋蔥就沒有烹調藝術。”洋蔥在維吾爾族人廚房中占重要地位,新疆有名的手抓飯,就是用洋蔥、胡蘿卜、羊肉混合燒製而成。在烏魯木齊二道橋、伊犁漢人街、庫車和喀什的巴紮上都可看見維吾爾師傅守著一大鍋油黃流香、米粒透體透明的抓飯,洋蔥卻完全不見了蹤影——在與羊肉、大米、胡蘿卜的知遇之恩中,剛烈難犯的洋蔥已在抓飯裏溶化殆盡,惟餘靈魂的風味在抓飯的晶亮裏顧盼生輝,挽留每一個路人。經常和抓飯伴吃的涼拌菜“皮拉洪”也由西紅柿、辣椒、洋蔥等相拌而成,據說這種洋蔥生吃法,更能發揮它降低血壓、預防血栓形成和防癌治癌的作用。有人甚至保證:生嚼三分鍾洋蔥,可以完全殺滅口內的細菌。

或者因為洋蔥風味神奇,公元前3000年埃及陵墓上的蝕刻畫還把洋蔥奉為神聖的物品。古代埃及人起誓必把右手放在洋蔥上,洋蔥一圈一圈的層次,讓埃及人相信它有永恒的意味。在羅馬,尼祿皇帝讚揚洋蔥滋潤了他的嗓子。在中世紀的歐洲,洋蔥被認為是價值昂貴之物,常被用來當作租金付款和結婚禮物。而南美洲印第安人在死去的長者墓中,必放兩隻長相端莊的洋蔥作為陪葬品。這道洋蔥的奇麗風光還把醫藥之父希波克拉底囊括了進去,他相信洋蔥有益於視力,而禿頂者、痙攣者、感冒者,關節炎、高血壓、消化道疾病,還有被瘋狗咬傷的人都能在1596年出版的《奇妙的草藥》一書中被洋蔥治療。總之,關於洋蔥的療效,現代醫學認為它遠遠超過了民間傳說。

洋蔥是百合科蔥屬植物,又叫蔥頭、圓蔥、玉蔥,從它的科屬不難看出,洋蔥不是塊根植物而是鱗莖植物。我們吃的洋蔥,隻有中間一點點叫根莖,其他是鱗葉。食物中的這類植物,還有青蔥、大蒜等——可都是滋味強烈有個性的家夥啊。可是據說有些洋蔥經過培育後,成了有顏色、無甜味、辣味輕淡的著名品種。例如,百慕大洋蔥、西班牙洋蔥和意大利紅洋蔥——我認為,它們會進一步考驗我新疆阿姨的理解力。

啤酒花

啤酒花,新疆,伊寧>>>

夏季早餐後的庭園,溪水挺拔起白楊,庭園泥抹的地麵已灑水清掃,寬寬地鋪展到月季花前,蘋果的香味隱隱約約。阿米娜阿帕(阿帕,維吾爾語,阿姨)走來走去在庭園裏做格瓦斯,她的艾德萊絲綢裙在起落行動中的流水花紋,是我的布穀鳥翅膀花(艾德萊在維吾爾語裏的意思就是布穀鳥翅膀花)的故鄉。

阿米娜阿帕先把洗幹淨的麩皮用開水燙熟,等它稍涼後加入引子攪拌,蓋好蓋把它放到月季花下發酵(溫度必須在25℃以上)。等它起泡後,阿帕把幹啤酒花泡好的水倒進去,攪拌後蓋好蓋,再放到月季花下發酵一天後過濾,加入蜂蜜。這會兒我們就可以加入了,我們分別把還未成熟的格瓦斯裝入已放了幾粒葡萄幹或者幾滴瑪林娜的果汁的瓶內,用特製的格瓦斯橡膠蓋壓蓋,再放在暖和的月季花或者蘋果樹下發酵,一天後,放到流經庭園的小溪水中鎮涼就可以喝了——如若放晚了,就可以聽到月季花下或者蘋果樹下格瓦斯發酵的力量衝起橡膠皮塞蓬蓬的響聲——或者它們也聞到阿米娜阿帕鐵皮烤箱裏正烤著的啤酒花水發酵的麵包香味,有些忍俊不禁了?

格瓦斯自19世紀末由俄羅斯傳到新疆,就成了新疆,特別是伊犁、塔城一帶的家庭飲品,各家的口味都不同,一百家做出的格瓦斯,就有一百種味道。

做格瓦斯用的啤酒花被譽為“啤酒的靈魂”。啤酒花是多年生草質藤本桑科大麻亞科律草屬植物,它的球果的樹脂腺上含有十分獨特的混合物,其化學成分極為複雜,正是這些複雜成分精妙搭配的啤酒花,構成了各種啤酒的獨特風格。啤酒花中含有的甲酸(?琢-酸),讓格瓦斯的甜有了方向,也讓其他不同種類的啤酒帶有各自獨特的香和清爽的苦。

日本人稱啤酒花為“唐花草”,意思是來自中國的花草。我國人民的俗稱中叫酵母花、蛇麻花,就是說它不僅可以做發麵酵頭,如若把它含在嘴裏,會有麻酥酥的感覺,如有蛇走過。《本草綱目》說:蛇麻花有生津止渴,鎮靜安神,利尿健胃之功效。

原產溫帶、亞寒帶、寒帶地區的啤酒花全株都有倒鉤刺,莖長約10厘米,中間是空的。在很多維吾爾人庭園裏都可以看到一牆多高的棚架,啤酒花卵形對生的葉片互相交叉纏綿,織成厚厚一棚綠蔭。七八月花期之後,濃綠中長出一簇簇小鈴鐺似的啤酒花,顏色嫩綠,微風吹拂中,散發出一股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啤酒花10月左右成熟後,顏色如枯葉,但香味更深濃,仿佛空氣裏有無數個阿米娜阿帕在釀格瓦斯,可以一直釀到野生啤酒花原產地之一的新疆天山、阿爾泰山的山坡林間——啊,不過要讓阿米娜阿帕這樣釀格瓦斯,實在太辛苦她了。

事隔8年之後,重回我的啤酒花的故鄉,在伊犁的阿合買提江街、在阿瓦提街,甚至在斯大林街、江蘇路無數的燈火輝煌的午夜,無數個烤肉攤上我喝過土製的格瓦斯,格瓦斯裏的啤酒花和烤肉的孜然香加深了通天的道路,但這道路再深,也不能把我送回阿米娜阿帕家的庭園——阿米娜阿帕,你在天堂還好吧?天堂裏有沒有花兒的啤酒?

一個有月亮的傍晚,推著小侄子天天給爸爸買格瓦斯。滿市場的燈火輝煌中,竟然找不到一瓶土製的格瓦斯了。隻好給爸爸買了某公司批量生產的,包裝精美可保質很久並可以運輸到很遠的地方的格瓦斯——它甚至被改名叫格瓦其。可阿米娜阿帕,那不是我們的格瓦斯,盡管我們的格瓦斯顏色更混沌,瓶子也沒有它那麼好看,甚至保存期很短很短,幾乎根本不可能運輸。但正如蘇格蘭艾萊島的威士忌木桶工人吉姆所說:對我們來說,木桶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在艾萊島,木桶是有呼吸的。存儲威士忌的倉庫位於海邊,雨季時,木桶一個勁地吸入海風;到了旱季(6、7、8月),威士忌又從裏麵一把一把地把海風推還出去。艾萊特威士忌的香味有海風的呼吸。吉姆還說,最關鍵的是人,是在這裏生活的我們釀造了這種威士忌,是人們的個性和生活樣式造就了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