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近年來普遍認可的“開心果”這個名字,我實在喜歡“阿月渾子”。開心果好也是好,但畢竟太過切題。有人說這名字是美國產品通過香港翻譯後的結果,這讓我想起胡蘭成說戰後香港,熟人在電車上相見,都要逼到臉上似地發問:賺多少錢?並隨著回答轉換臉色。雖然香港人現在富人多了,大約也學會婉轉了,但他們既然能把《查令十字街84號》——這本講述愛書人深情款款的通信故事的書——改編的電影,譯成《迷陣血影》,可見直白的傳統是不會一下消失的。開心果的名字,大約隻是此“傳統”並不顯著的一個例子。
比起開心果的切題,阿月渾子是“渾子”的混沌有“阿月”籠罩看護,是天地人初,更合它的長相:喜悅得於心,形於色,於是情不自禁咧嘴就笑。
當然我允許別人對此名有不同理解,比如段成式的《酉陽雜俎》就言之鑿鑿地說:“胡榛子阿月生西國,蕃人言與胡榛子同樹,一年榛子,二年阿月。”如此的神話,要不是這個“蕃人”語焉不詳就是他存心開著玩笑,間接讓我懂得道聽途說的迷人之處。陳藏器在《本草拾遺》裏讓這個神話得以繼續,不過這回名字正式變成了“阿月渾子”。唐代有個叫李的波斯後裔,他所著的《海藥本草》就更明確了:“其實狀若榛子,波斯家呼為阿月渾子。”不知是不是因為深度迷戀阿月渾子的名字滋味,漢學家勞費爾對波斯語、亞美尼亞語、歐塞提克語、希伯來語、梵文中類似“阿”字的發音進行了考證,認為“是用來代表上述帶有當頭音a-的伊朗字‘堅果’”。關於第二個音“月”,據說法國漢學家伯希和有詳細研究,我不知道研究結果。第三個“渾”音,勞費爾考證出它指的是這種果實的樹——他們的見解和我對阿月渾子的理解大異其趣,而且如若“阿月渾子”就是長堅果的樹,那麼叫這個名字的,應該還有別的堅果樹才是,比如鬆子、核桃、板栗。
能叫堅果的,除外皮堅硬之外,還有含水量多少的標準。一般來說,植物的果實可按含水量的多少分為3種。一種是含水量在80%以上,叫水果,比如西瓜、菠蘿、橘子。另一種含水量在30%左右的,一般稱之為漿果,像香蕉、蘋果、梨等。還有一種是果實外麵都有堅硬的果殼,果實內含水量很少,我們就叫它堅果。
從營養的角度來說,堅果一般是宅心仁厚。作為植物的精華部分,先不說它有含量很高的蛋白質、油脂、礦物質和維生素,對人體生長發育、增強體質、預防疾病有極好的功效。單說它的熱量,100克榛子594千卡(相當於1斤米飯),鬆仁是619千卡(相當於1.1斤米飯),板栗212千卡(相當於3.6兩米飯),杏仁562千卡(相當於9.6兩米飯),開心果552千卡(相當於9.5兩米飯),葵花子616千卡(相當於3.5兩米飯)。而且這6種堅果據說還能治療不同的疾病。阿月渾子則是心髒的好朋友。它含有不飽和脂肪酸,可降低膽固醇含量,減少心髒病——倒也吻合“開心果”這個名字。
阿月渾子屬漆樹科,黃連木屬,約有20個種,分為中亞類群和地中海類群兩類,其樹高達10米,樹齡長達300~400年。每年5月開花,9月結果。——從它的類群分類上,不難看出它的原產地,而它屬的漆樹科,則讓我想起海南黎族先民對付同是漆樹科的漆樹的法子:黎人進山砍柴錯砍了漆樹,會被“噴”得渾身浮腫,奇癢難受(漆樹有毒,會造成皮膚過敏)。這時候,黎人就認為是漆樹發靈了,所以被漆樹“噴”的人會把樹緊緊地捆綁起來,用力痛擊,並出口譏笑漆樹的官吏無能,不好好管束部下。經過這麼一番折騰後,用不著幾天,奇癢、浮腫竟然就會逐漸消除——這天真爛漫之氣,瞬間就讓我放棄了科學,情不自禁笑出聲來。
野沙棘的特克斯河
沙棘,新疆,昭蘇>>>
透過童年的刺牙子叢,那條河洶湧地持續向西,有時,它的雪水融水是混沌的,神態幾近木訥,似乎在疑惑自己是怎麼由冰變成水,又為什麼流在這裏。然而又因為混沌,更有力地向前流去,那力量似乎來自波浪之下無形的手,一鼓一鼓的拳頭——那些小獸般的男孩,站在高高的橋上,夕陽為他們黑漆的身體嵌了光。他們一躍而下,河麵的拳頭閃身容納,水光濺出。他們小小的胳膊在水麵上劃動著,水光在他們身前身後湧著……
到了深秋季節,河岸的刺牙子叢、白楊、柳樹和榆樹色彩斑斕,河水則變得清澈,它的流動如此心悅誠服,甚至一度握住了天空的手。然而,一場寒風之後,明亮的冰麵就凝固了它,雪落其上,遠山如黛。那些跳水的男孩,這會兒穿著厚厚的棉衣,拉著爬離子(人工雪橇),或者和父親一起推著車,甚至駕著馬車,到河邊砍刺牙子回去當柴燒。寒風吹紅他們的臉,吹裂他們的拉爬離子的小手,吹得雪原如波湧,吹蝕那些沙地上的刺牙子,吹出它們合適燃燒的根係,吹得它枝冠失去支撐,匍匐在地,但仍活著,任風在其中嗚咽。
後來,那條河還叫特克斯河。刺牙子隔著歲月的塵埃,有了正式名字:沙棘。
在河灘,特克斯河的喧囂和刺牙子的葳蕤裏,我們的朋友——當年的橋頭小獸之一,溫厚地、低下眼睛對我們說:去摸摸河水。
風中翻動著沙棘葉子,閃爍出沙棘果實的橙黃和橘紅。葉子表麵的綠是此刻,背麵的灰白是回憶——當然,沙棘對回憶可能另有說法。它的葉子背麵的灰白,是為了防止野地裏漫無邊際的陽光灼傷自己。而它的刺,和很多有刺植物一樣,主要是為了對付敵害,比如此刻河灘袒露的我們。想這漫灘遍野的沙棘,不停地牽拌我們,甚至刺中我們,它一定會為自己渾身長刺得意洋洋吧,像小王子的那朵玫瑰一般,甚至要笑得咳嗽不止。當然,它的笑聲可能比小王子的玫瑰要大許多,畢竟它的刺比玫瑰多,比玫瑰的刺粗大——沙棘刺可是由小枝條變來的真正的枝刺。不過說植物的刺以大為厲害,在沙棘樹下躲著的,莖稈、葉柄甚至葉脈上都含有劇毒刺的蠍子草或者會有不同意見。沾了我們滿褲腳的有刺毛狼尾草種子,這會兒也在風中搖頭說:長刺不應該刺人,應該是為傳播種子!或者它的聲音還會喚來老家在墨西哥,有本事把葉子變成刺的仙人掌的反對:長刺的目標明明是為了減少水分的蒸發!
康拉德田野的梭羅聽得不耐煩啦,這會兒大約會轉過身來說:“喂,你們,還有這會兒在路上飛奔要參加長刺理想辯論的——葉片邊緣長刺突的枸骨,為了能爬牆,枝條、葉柄和葉脈都長倒鉤刺的杠板歸,你們聽著:一個人隻能接受他所願意接受的,不論身體上、智力上還是道德上……任何與他既有的智慧鏈條不能連接的現象和事實,他都看不到。”接著他又補充道:“你以為我說的是人,而不是你們各自不同的刺?”說完,他低下頭來,微微笑著對自己說:“我倒也糊塗了,和植物們說說智慧就可以了麼,竟然說起了什麼道德……”
眾聲歸寂,河流喧響,宣布已把中國天然沙棘林從這兒送到了東經75°(新疆喀什)至122°(內蒙古通遼)、北緯27°(雲南迪慶)至48°(新疆阿勒泰)之間。在這些地方,沙棘隨遇而安,生存條件好,它就長成喬木,如若水分缺乏,它就長成灌木狀。如若遇到的是岩石呢?它的根會穿透岩石,順著石縫紮下茂密的根係。一年內就能向四麵延生出十餘條水平根,根幅達3米以上。沙棘在一米長的根上可以萌發70個以上的芽——這種萌蘖和串根能力,使沙棘能夠在3~5年內形成圓形的團狀群落。最早生長、最高大的原生植株坐在群落的中央,周圍圍著越來越低的群落,一般來說最外邊的是一年生的小苗。
我們的朋友這會兒穿過沙棘林披荊斬棘向我們走來,根本不管我們大呼小叫讓他注意沙棘的刺。似乎他和這些刺很合適。
突然的一陣雨把我們送進了河邊一孤零零的維族人家。雨停後,朋友和外麵歸來的男主人在門外站著,互相遞煙說話。他們的背後,雨後的兩重彩虹,從青黛色的山這一頭牽到那一頭,從天到地,無遮攔地貫穿始終——很多年沒看到過這麼完整的彩虹了,在雨後沙棘的清香裏。
朋友說:“你要把這個寫下來啊。”
我答應他:“嗯。”
這一聲“嗯”,到現在已有兩年。這時間,生長在海拔1200米以上高寒地區的野生植物沙棘,能長出多少果實呢?
當然,要遭遇沙棘現在也不一定非得到號稱“中國最大的野沙棘林”的特克斯河畔。沙棘酸楚的果實現在已被製成果汁和沙棘油膠丸,雖然它不能變出接天彩虹,但它富含維生素C,據說可以緩解大腦疲勞,並防感冒和抗衰老,還對消化係統和心腦血管係統疾病有良好療效。在蒙藥和藏藥裏,它老早就被用做止咳祛痰、消食化滯、活血散瘀。
芫荽香
芫荽花,新疆,伊犁>>>
芫荽的味道裏是有風的,是吹麵不寒的楊柳風,那吹起的楊柳也是剛剛發了芽的,所以風裏有清亮飛揚。它一般用來做菜肴的提味點綴,如下麵臥著一盤文昌雞,香菜“行走時香風細細”也就有了現實依憑。而對雞類主菜而言,香菜幾乎是一種精神力量,它使雞不再僅僅是雞,可以是“人生多麼美好”的感歎。
我感覺香菜是極有個性的,它甚至是有儀式的。從私人角度講,我知道不少人小的時候不喜歡吃,比如我。可到了一定時候,香菜的滋味就像在人生不遠處等著你,終於等著了,撞了個滿懷,那會兒,你沒理由地突然喜歡上了它,而且就此放不下了。香菜的吃法也極具地方偏見,我們家就沒把香菜和魚弄一起吃過,而且一般都把香菜切得細細的,在湯菜將出鍋前嘩的一把撒進去,稍一攪動,要立馬熄火,就取其將熟未熟尚在天人之際的那點魂魄。太生會失於高蹈,而太熟則是糜爛了。有一回去朋友家,他們家大約是對香菜喜不自勝的,幾乎每菜必放香菜,而且是切得大大的條,煮在菜裏頭的,我吃著感覺有顏色喪盡的倉皇——用過了、用舊了,來不及了。
香菜非常合適市井小巷人家,廚房最好有一個火爐,切好豆腐青菜肉類各放碟裏,精心中又有春天萌芽的隨意任性。在滿街的市井人聲裏,最後細細地切一抹香菜,放在一邊,再抬身,還未做就已是“細雨騎驢入劍門”。酒店飯堂對香菜來說,過於堂皇。且香菜須小把小把買,過去是一毛錢就可以買一小束,現在大約要五毛錢。傍晚路過菜市看到一元錢一把的香菜,幾乎有一斤的樣子,感覺嘈雜到驚心。
摘香菜也適合在微雨裏。傍晚時鄰居阿依娜來敲門,說做湯麵片,想起沒香菜了。那是微雨將盡未盡的黃昏,打了雨傘到自家地裏給阿依娜摘香菜,低身時,雨落傘上,香菜的味道有微雨後的泥土味,在黃昏天色和紅傘的映襯下,清麗嘹亮。把剛摘的香菜遞到阿依娜手上,她雨中嗓子也變得亮亮的:好脆生的香菜!那聲音隨著她的背影走了一會,香菜的味道還在指間,是“春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阿依娜會把香菜切得細細的,等用西紅柿做的麵片湯煮沸時,撒在上麵的吧。在西紅柿染就的紅紅的麵片湯裏,香菜那星星點點的綠,也就是平常人間的嫣然百媚了。想著心頭就有微微的笑,就在這笑裏麵關了門,指間還帶著香菜味。
香菜就是芫荽,又叫胡荽。原產地中海沿岸。李時珍在寫了27年的《本草綱目》裏說,張騫使西域始得種歸,故名胡荽。《本草綱目》還說到香菜的性能:“芫荽性味辛溫香竄,肉通心脾,外達四肢。”還說香菜可以美容:“麵上黑子,用芫荽煎湯,日日洗之”。我覺得他描繪芫荽的顏容也靜好:“胡荽,處處種之,八月下種,晦日尤良。初生柔莖圓葉,葉有花歧,根軟而白,冬春采之,香美可食,可以作,道家五葷之一,立夏後開細花成簇,如芹菜花,淡紫色,五月收子,子如大麻子。”
去年的時候,和媽媽說,種些芫荽吧。雖然不是頓頓吃,但時時要用,而且又用不多,感覺最好是自己家裏種,需要時去撥兩根,比起匆匆上街買,又從容些。和小白菜一起種下去,小白菜都長出一段了,芫荽卻還是蹤影全無,就問媽媽:是不是種子有問題呢?
一個微雨的清晨,看到它尖尖地頂出地麵了,才放了心。後來我用微距拍了芫荽傘形的白花,拿給媽媽看,她卻不認識:什麼花啊,這麼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