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疆(1)(3 / 3)

小時候吃杏子常常從青杏就開始了,小小的青杏,又脆又酸又澀,吃在嘴裏,常常酸得小臉都歪了,還是要把軟白杏仁裏的一汪水擠刺到小夥伴們的臉上、最好是眼睛裏去,然後是尖叫,然後是奔跑……然而就是如此任性妄為的吃法,也隻是吃了樹低處隨手摘到的部分——這會兒的杏子味道實在酸澀,就是暴亂的孩子也隻能部分容忍。這其實是植物的果實們保護自己種子的手段:在它沒有成熟時,果實都是青澀的——植物果實中的肉質部分和花朵的花蜜一樣,對植物本身幾乎是無用的,但卻成了植物中最炫目的部分之一,其目的是為了吸引它的傳粉者和播種者——植物清楚地知道,這個世界不是無條件的,不宜期望任何同情和仁慈;它根本不會枉費時間,徒勞乞求蜜蜂、鳥類和人的恩惠。植物或許比我們更懂得,這個世界上一切和死亡抗爭的生命都是為了自己的種屬而生存的,決不會為另一種屬的開花結果、生兒育女而無私效勞。但是植物隻能一動不動的命運,注定它得靠與他者的合作,才能完成傳播大業。於是,它們發明了指引蜜蜂飛翔的花蜜和教育我們舌頭的甜美果實——為了這些花蜜和果實,蜜蜂和人類成了植物的愛情信使。就此達爾文寫道:“天擇不可能讓一個物種特別為了另一物種的利益改變自己,不過自然界的物種確會利用其他的物種的構造,持續讓自己受惠。”正因為這合作是“持續的受惠”,杏樹們才在這受惠的光芒中努力開出了花,長出果實,它的美麗和甜美也會讓杏樹對自己很滿意,因此活得更加興致勃勃,而且忍不住把這興致傳遞給動物:讓蜜蜂們在流蜜之地的天空飛翔,讓我們在杏樹下揮鋤勞作,成為這蓬勃向上的世界中的一員。

在盛產杏子的新疆,維吾爾族人是天生的園藝師。他們喜歡在庭前屋後都種上果樹,讓樹木圍繞著土牆內外,哪怕生活是貧瘠的,也有豐盛與安穩:他們的季節在環繞的樹上,被花朵和果實輪流呼喚;他們靈魂的富足,在青杏煮的玉米粥或湯麵裏,在屋前屋後晾著的吃不完的杏幹裏,坐擁這些杏幹,何愁等不來下一季的鮮果。

杏如今已登上世界衛生組織的最佳水果排行榜,它的上榜理由是:維生素B17含量最為豐富,而維生素B17是極有效的抗癌物質。南太平洋上的島國斐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無癌之國”,該國盛產杏果,人們都喜歡吃。據說,經常吃杏可能是斐濟人無癌長壽的主要原因之一。

對杏樹來說,本來就是給別人吃的杏肉上了什麼榜,它大約也不特別關心。種子杏仁的命運才是它真正關心的。如果看到自己的種子名列我國衛生部頒布的第一批“既是藥品又是食品”的中藥材名單,它會怎麼想?

作為一個略有些植物知識的人,我一直不理解杏仁的香甜。按照植物保護自己的“私心”來說,含有氫氰酸毒質的苦杏仁,才應該是它的本意——這樣它才可以保護自己的種子不被動物侵食。後來我知道,甜杏仁源於人類雜交後的杏樹,再吃杏仁咬到苦的時,我就有會心一笑,對著消失在虛空裏的那棵童年的杏樹。

回故鄉後,6月的午後,安排一歲半的小侄子天天坐在杏樹下,就開始搖杏子。看著杏兒們紛紛從天下落到頭上、身上、草坪上,天天有怔忡,但還是鎮定的。等杏兒不落了,他的小手迅速地探進草叢,一手抓一隻杏子朝嘴裏塞,另一隻手抓了杏子後,高高地舉起,鬆開,杏兒就從他手裏落下來——他這是在模擬剛剛的落杏麼?他以為他是天空還是杏樹?

他這個動作讓我有安慰,他不貪婪——哪怕他隻有兩顆杏子,他也要其中的一顆成為精神追求。這讓我作為與天天同在的人類,麵對植物杏樹時,甚至是驕傲的。

蘋果樹下

蘋果,新疆,伊犁>>>

記憶的鏡頭如果移到半年前,就可以抱著一歲多的天天在小果院散步。他對著滿樹的青蘋果驚奇地叫:忌憚(雞蛋)!我也驚奇:雞蛋是可以長得這麼一樹樹的,且隨風而動的麼?

那時“雞蛋”是他能叫出的為數不多的幾個詞之一。他甚至有勇氣把比他的小指頭還小的五葉地錦的果實,用手捏著眼睜睜地叫“雞蛋”。在他那裏,一切圓的,他估計能吃的東西,全叫雞蛋。他每次叫時,都懷著天地初開的驚喜——在這初生的天地間、肆無忌憚的世界裏,沒有什麼不可能。當他能叫出“葡萄”這個詞時,我心有悵然,他身上盲然的勇氣,要永遠過去了。

有時候用童車推著天天,在果園裏揀一些蘋果。這種蘋果揀回去吃起來有些酸,大約是沒經過嫁接或者嫁接不怎麼成功的緣故。

嫁接是中國人的發明,而人類對植物真正的馴化,在中國人發現了嫁接之後才出現。所謂嫁接,略相當於人的婚姻:從一種樹上切下一段樹枝接到另一種樹的樹幹上。而蘋果樹必得嫁接,才能變成我們能分享的甜美,這涉及蘋果令人驚奇的遺傳內容:蘋果是薔薇科蘋果屬的落葉喬木的果實,每一隻蘋果中的每一粒種子,都含有一個全新的、完全不同的蘋果樹的遺傳結構。這種可變性,植物學家把它叫“雜合性”。有很多生物都有這種特性,包括我們人類。你沒見過和父母一模一樣的孩子吧?可在蘋果樹上,這種傾向發展到了極致,超過了任何其他的單一特性。也就是說,每一枚蘋果的種子,如果種下去的話,與其父母之間隻具有最粗略的類似之處。這大約也是蘋果的父母為子女做的生存攻略:蘋果強烈的遺傳可變性,使它不可避免地野化,這給它一種能力,可以隨遇而安地生活在非常不同的地方,比如新英格蘭,比如新疆伊犁。

吃起來酸,榨汁倒是滋味合適。午睡起來,把揀來的蘋果一一切開:蘋果蕊裏五個小室排列成非常對稱的放射形五角星,一室一枚,那油亮的深褐,仿佛被古代的細工木匠細心地打磨過,上了油,放在那兒。它也因為被鄭重地對待過,所以神色安恬。但它的滋味卻相當苦澀——蘋果種子含有少量的氰化物,這是蘋果進化出來保護自己,避免動物吃它的種子的絕招。

蘋果成熟的果實就是另一回事了,它的甜美仿佛在鼓勵我們帶它上路:蘋果的香味在我們的衣袋裏、雙肩包裏,在觸摸時便成了旅途的清香。當清香在空氣中散盡,我們一路丟棄的蘋果種子,記存了我們的旅途,也完成了蘋果的心願:把優秀的孩子送到最遠的地方。

這麼看世界的時候,我甚至懷疑蘋果們比我們更像世界的主人。或者在蘋果眼裏,我們隻是它的運輸工?然而我們情願——咬開蘋果時,迸裂的汁水代表著我們欲望的實現;而它的美麗,除了能引起長達十年的特洛伊戰爭外,還可以讓愛默生說:如果土地隻生長玉米和土豆,拒絕出產這種裝飾性和社會性的果實的話,人就會更為孤獨,不那麼友好,不那麼相互支持——蘋果待我們不薄,它甚至讓我們認為,是我們在選擇它們,在選擇這個世界。蘋果的選擇是,它最終隨著人類的祖先走出了它最初的生長地——馴化蘋果的故鄉哈薩克斯坦,之後穿越整個歐洲,到達北美海岸,再來到與哈薩克斯坦相鄰的伊犁,成為我手下的果汁,成為它種子再度生長的可能。

我為坐在庭園五葉地錦下聊天的爸爸媽媽和搖搖晃晃、東跑西顛、不甘心世界有一刻停留的天天遞上榨好的果汁,轉身回屋時,聽到爸爸和鄰人說:我們喝果汁呢。那聲音裏有日常生活的安謐,在這樣的聲音裏收拾果核果皮和種子,我對自己和蘋果都很滿意。

再回新疆的家,大約會在濃麗的夏天吧。我想我還會帶天天到果園撿蘋果,榨果汁的。甚至可能待到過年?如果那會兒帶著天天到果園,看著秋風冬雪裏光禿禿的蘋果樹,天天會不會像多年前的小姑娘一樣問我:阿姨,蘋果跑哪兒去了?記得當時我回答她說:蘋果跑春天去了。小姑娘仰起豐盈的臉滿懷信心地說:那我們去春天追它吧。

對著這個“問題”少女,我感到很為難,說實話,我不知道到哪兒才能追到蘋果和春天。但我知道,如果我不急,我在這等它,它就會回來,一如春天再度光臨童年的果園:

童年的果子,在樹尖

它的一麵被光叫醒,另一麵

在肉汁的暗裏

沉睡。

葡萄首都

葡萄,新疆,伊犁>>>

在伊犁的時候,回家要經過三掛葡萄架,一掛大院裏的,一掛是鄰居李叔叔家的,另一掛就是自己家的。近11月時,穿過大院那掛葡萄架,葡萄們已不知去向,葡萄葉也大多黃落,葡萄藤卻更虯勁了。見一個園丁在那兒拉架子上的葡萄藤,他的身上落滿夕陽,惟有衣服褶皺在抵抗著。就忍不住站那兒看他,和他說話:葡萄藤都要拉下來的麼?他說:是啊,冬天要把它們埋在土裏呢,要不會凍壞的。又問:冬天要給葡萄加肥的吧?他邊幹活邊說:要加的呢,加胡麻油渣做肥最好了。又說:市場上榨油的地方都有買的呢,一小袋一小袋的……

於是邊往前走邊想,胡麻和葡萄本來不認識的吧,卻被人這麼加在了一起,竟然就是最好的,它們會不會覺得這實在有些莫名其妙呢。

小時候吃的,是吐魯番的葡萄吧,覺得甜得有些不可思議。大人就逗我說:秋天埋葡萄根給它們加好多蜂蜜就甜成這樣了。現在曉得是玩笑話,可秋天看別人埋葡萄藤,還會想:啊,他們又要給葡萄加蜂蜜了。給葡萄加蜂蜜之類,還算是比較老實的“物類相感”,做此類相感的還有唐太宗百畝禁苑中的著名園丁郭橐,他為葡萄發明了“稻米液溉其根”法,記載在他的《種樹書》裏,大約因為比較淺顯易行,一時漢地風行。而《物類相感誌》就比較深奧佻了,竟然建議把來自發情動物的麝香加入葡萄皮內,說這樣結出的葡萄會香氣滿藤;而且作者還認為,葡萄藤如若攀越棗樹,則味道絕美。

但這些葡萄以及種種感應,即便是繁花似錦,也隻是葡萄的鄉村野居,我心裏葡萄的首都,在吐魯番。在那冰與火之地,火焰山的炙熱和葡萄的甜蜜同樣刻骨銘心,高昌古城的幹旱與坎爾井的沁涼閃身相錯處,是頂水罐而行的少女,她轉眸一笑,荒涼衣衫便流露出明眸皓齒的天堂,那臉龐眉眼也是我的葡萄溝:因幹旱而甜蜜的葡萄,在世界的低地/在守住的激情裏,隻斟飲它們自己。

上學時有個同室女友家在吐魯番,家人給她帶來了一箱無核白葡萄。那葡萄已甜到脆弱,一觸唇齒,汁液就已迸裂。課間午後,女友打開葡萄箱子在那兒喊:葡萄甜裂啦,快來吃。——幾天裏,我們嘴裏是葡萄,肚子裏是葡萄,就是手指,也被葡萄滴上的汁水甜得粘起來,張都張不開。那甜蜜實在是過分的,但有青春做底,所以可以談笑風生——夜半舍友們躡手躡腳地去衛生間洗手,女生宿舍走廊的寂靜裏也便有了葡萄的馥香。我感覺那些日子的美好甚至超過了奧瑪爾?哈亞姆的《柔巴依》:在枝幹粗壯的樹下,一卷詩抄/一大杯葡萄酒,加上一個麵包——/你也在我身旁,在荒野中歌唱——/啊,在荒野中,這天堂已夠美好。我們那時還沒有詩抄,沒有“你”、沒有葡萄酒——或者正因為如此,葡萄才有少女本身的平實廉潔——還尚未成酒。

另翻一章,就是歌裏唱的:天空是漢唐以來的地中海……乍一聽好像是在胡說八道,不過,在被葡萄酒熏染的絲綢之路連接起來的各國的天空下,一千零一夜的盛世夢裏,這麼唱也是合適的。公元前329—前323年,亞曆山大東征,把希臘文明和葡萄一起帶入了中亞,同時帶來的還有口緣處雕有葡萄藤和希臘神的酒器,以及釀酒方法。它灌注了《突厥語大詞典》裏的民歌:讓我們吆喝著各飲三十杯。/讓我們歡樂蹦跳,/讓我們如獅子一樣吼叫,/讓憂愁散去,讓我們盡情歡笑。——這大約是伊斯蘭教傳入西域之前,中亞葡萄藤下常有的午夜狂歡吧。狂歡之後如何呢?嗜酒的亞曆山大大帝在傾倒的葡萄酒杯旁,拔劍殺死了他多年的愛友克萊提斯,這個曾經從獅子口中救出他的克萊提斯葡萄酒瓶般一言不發倒下了,剩下亞曆山大在酒後的清晨痛哭追悔。這位追悔者死去200年後,張騫出使西域把葡萄的種子帶到了漢朝,但當時他大約並沒有帶回有效的釀酒方法,所以漢朝的葡萄狂歡就推遲到了唐代。《史記?大宛列傳》裏說張騫在西域看到“宛左右以蒲陶為酒,富人藏酒至萬餘石,久者數十歲不敗”。唐太宗是否因為這些葡萄美酒,豔羨不已才破高昌的?“太宗破高昌,收馬乳葡萄種於苑,並得酒法,仍自損益之,造酒成綠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長安始識其味也。”(《冊府元龜》)據說唐太宗被自己釀的酒弄得大喜過望,竟然宣布長安“賜三日”。葡萄酒讓相對端莊的唐朝皇帝也瘋狂了一把,可見它確是“克服地球引力的精神力量”(阿拜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