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疆(1)(2 / 3)

毛茛科一年生草本植物黑種草一般種下去7~15天就可以發芽,如果氣溫適合它生長,比如溫度在15~35℃之間,那麼一年四季它都願意落地開花。長成後的黑種草株高30~60厘米,有棕色絨毛的莖與互生的三回羽狀深裂葉子——在頂端頂出黑種草的單生花和它的5片薄豔的花瓣。黑種草花可以從純潔白色漸變出誘惑的淡藍色,自始至終,美得詭異。

維吾爾人用做調味品的,是長在黑種草蒴果裏的黑色種子。黑種草的種子外形大小如黑芝麻,維吾爾語叫“斯亞旦烏如克”。

黑種草幹燥成熟的種子還是維吾爾族的習用藥材。秋季是采收黑種草成熟果實的季節,除去泥沙及果皮,曬幹後,就可以用它來做調料和藥品了。據說可補腎健腦,通經,通乳,利尿。用於耳鳴健忘,經閉乳少,熱淋,石淋。民間還有吃黑種草種子驅蟲的驗方。另外,因為黑種草種子含黑種草素、百裏醌、黑種草酮等成分,長期使用據說有抗衰老和促進毛發生長等作用,現今已用做美容。

從女友在“綠野”的現實安穩,到梅特林克的戲劇,我想我已部分經曆了“斯亞旦烏如克”,也已從離海洋最遠的城市烏魯木齊,來到了被海洋擁抱的海口——經曆大海,那波浪翻卷出的,也是“迷霧情人”黑種草幾近詭異的藍花、白花、粉花甚至紫色的花……不停地交替變幻著,那美如同夢幻,那美消逝又出現——此刻它已化進落地窗外的風起雲湧。

這會兒,已是風雨大作了。我接受雨聲如同聖訓,關掉了韋伯《歌劇院的幽靈》,起身麵窗。

煙霧的田野

莫合煙,新疆,烏魯木齊>>>

回新疆時,常常在伊犁的漢人街練習遊手好閑。在人群熙攘的街頭,看到有維族老人蹲在路邊,正用報紙卷著莫合煙,就在他對麵的馬路牙上坐了下來。他抬頭看見了我,朝我一笑,把手裏的正在卷著的煙遞給我看,那報紙和其上堆起的莫合煙的黃,盛滿陽光。

想起朋友說要莫合煙,我問要哪種啊,煙葉多的還是煙杆多的?煙葉多的顯綠,而煙杆多的顯黃。賣煙的老人還教我說:黃的煙杆就像是馬車,煙葉呢就是拉車的馬,離了哪個都不行的。有些人愛車有勁,有些人愛馬有勁……說著突然才發現,關於莫合煙,我多少還有點常識。記得小時候爸爸的莫合煙是放在鐵皮盒子裏,有時家裏寂靜無人,偶會打開鐵皮盒子,把鼻子探進莫合煙裏,深深地吸一口氣,莫合煙那油黃的熏香,便成了深入的肺腑之氣,在童年的心裏,那是尚未知曉世界的無法體味的香和獨自在家的味道。

記得以前爸爸單位的人,都用《新疆日報》卷莫合煙的,據說不同的版麵卷出來的,味道還不一樣呢。還據說一單位人,會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版麵卷煙——如若是我,會選擇哪個版麵呢——這叫我想到了文化,啊,我已經不是一個純粹的人了,不再能從具體事物中體會純粹的物質之美啦,這可真是可恥。

小時候在田野裏看過煙草,陽光下它大大的葉片下麵長滿了白的絨,枝幹上也有白絨,不若一般植物的肥綠,不知為什麼,感覺它一直在受著渴。

我們至今也弄不清楚人類是從何時開始使用煙草的,我們隻知道,遠在哥倫布到達美洲前,美洲土著們就開始在抽煙了。在美洲土著的各種儀式當中,煙草都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凡預卜戰爭、狩獵、和談和祭祀,統統都要用到煙草:“以求在煙霧繚繞中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這是絲毫馬虎不得的。1860年有一則煙草廣告是以休倫人的傳說為背景。在傳說中,煙草是美麗的女精靈送給休倫人提神的禮物,吸了這種葉子可以讓人想入非非,心曠神怡。

當哥倫布船頭停向美洲,哥倫布的隨從羅德裏格不無猶豫地抽了一口印第安人送來的禮物——煙草,他成為歐洲的第一個煙民。從此,煙草就從“天人之際”降落到耶和華與撒旦之際了:煙草從能使靈魂到達“天人合一”的聯係物,變成了對人的身體有用或有害的實用物——顯然,現代人想入非非,心曠神怡已不再重要。哥倫布把煙草帶到了西班牙,已對這種黃色葉子非常著迷的歐洲第一個煙民羅德裏格,有一次在家裏點燃了煙葉。看著從他鼻子裏嘴巴裏冒出來的煙霧,鄰居們嚇壞了,為了鎮定自己,他們把羅德裏格送進監獄。幾年後羅德裏格出獄時,發現同胞們都學會了抽煙。

從此煙草就開始了它從神丹妙藥到避之如瘟疫的身份轉換,當它被論證為神丹妙藥時,人們想盡辦法把它灌進自己的身體裏,有些方法很讓人匪夷所思:嚼,吃,當飲料喝,甚至當成洗腸湯藥硬性灌進身體裏。潮流和商業握手言歡,煙草,這轟動世界的茶色野草在一百年內,就從美洲傳遍了全世界,成為傳播最快的植物之一。

煙草為一年生草本植物,屬茄科(Solanaceae),1753年,植物分類學始祖林奈為這種植物命名,並把它分為黃花煙亞屬(N.Rustica)和紅花煙亞屬(N.Tabacun)。後來在商業生產中,所使用的煙草均為這兩個屬及其變種。煙草根據生長的環境不同,高度在50~300厘米之間,上部葉肥大。異花授粉和自花授粉。蒴果卵形。籽多量輕,一個蒴果裏可長出4萬粒種子,1.2萬粒種子重1克左右。

煙草可分離出4000多種化學物質。1828年,煙草中的生物堿(尼古丁)首次被識別和分離出來。這是煙草令人上癮的主要成分。尼古丁具有強烈的興奮作用,其作用與海洛因和可卡因相當。它除了在維多利亞時代被當成殺蟲劑使用外,據說還會引發癌症和呼吸係統疾病。

煙草、尼古丁以及疾病的事情留給科學家去研究吧,對我而言,煙草總不如莫合煙來得熟稔,這就好比衣服和服裝是不同的,衣服是人的——甚至有可能是我的——服裝屬於衣架或者T形舞台。莫合煙這個詞和卷煙的動作總會為我翻開熟悉的場景。比如早晨的漢人街,維吾爾族老人高高舉起的煙紙上堆滿了陽光。

後來,再去漢人街為朋友買莫合煙的時候,沒遇到以前賣煙的老人。據說是因為煙草專賣法,莫合煙已經被取締,包括它們的黃綠和熏香。像這世界的未知部分,常常在我們還來不及看清的時候,就永遠地關上了它的門。

漢人街上小山般聳立的高高低低黃綠不等的莫合煙的袋子已消失不見,正如當年美洲新移民用煙草買來新娘的時代已然消失,在1619年的美洲,一個女人的要價大約是54千克煙草。

孜然飄香

孜然烤肉,新疆,烏魯木齊>>>

置身於突然被孜然香味充滿的人世,我幾乎已擁有世界:清晨的阿合賣提江街,白楊挺拔,車馬寂然,含露的草叢也含住了光。在光中,心悅誠服的道路四通八達——光飄進迎麵走來的維吾爾婦人挺拔的鼻翼間,理出她艾德萊絲綢的衣袂。晨光還運來了街頭席地而坐的男人,他身下有一隻飯盒,裏麵是醃蘿卜色的塊狀物,盒上憑空架著幾串烤肉,飄散著孜然的香味。他的臉從簡陋的衣服上方,側身低向自己的食物,臉上是微微的笑,那笑也被光充溢……

撥通了一位南國朋友的電話:在路上呢,有烤肉香,孜然味,還有白楊樹……她疑惑了:烤肉、孜然,很好,但它們和白楊樹有什麼關係?

烤肉、孜然的香味,雖然和新疆的買賣人小花帽一起,已從阿合賣提江街飄進了西北、西南、東北、華南、中原的大街小巷,但是於我而言,如果沒有了白楊樹上刷刷作響的風,沒有了這風低身傳送的艾德萊絲綢裙,沒有了維吾爾老人微微笑的眼睛和街頭隨時亮起的十二木卡姆的歌聲,這烤肉、孜然的味道就太過切題,而有了這人世的體貼寵溺,它才有了情義。

作為烤肉基調,孜然大約不會有這樣的分別心。原產於中亞、伊朗一帶的傘形科植物孜然芹的種子孜然把自己的味道弄得如此奇妙,或者本意是要動物們無法理解,因此怕它、遠離它,從而能好好保護自己。沒有料想它這麼一弄,反而讓人發現,經它點綴的牛羊肉不僅全無腥膩,而且它芳香鮮美像是已從肉中脫胎換骨,甚至具有了靈性,不僅可使食欲大增的人豪情萬丈,還可醒這豪情萬丈的腦,通其脈,降其火,平其肝,於是自然就可以祛寒除濕,理氣開胃,甚至對消化不良、胃寒、腎虛、便頻均有療效。而且據說用孜然調味菜肴,還能防腐殺菌。

這一切被人類重新理解了的功效,一定讓田野裏準備隨時被風帶到任意地方的孜然芹的種子大為吃驚——植物也不是無所不能的,這真讓人放心。

種子是植物發明維管束之後第二次偉大的發明,維管束讓植物由草變成樹;而種子,讓植物們站那兒一動不動,就可以被一意孤行的風吹到任何地方,這是植物們變換環境的方法。當風隨意地把它們扔在任何地方時,哪怕是這環境再不合適,種子也不抱怨,它們擁有隱忍的機製。

種子的外殼都有貨真價實的抑製發芽的物質,外殼越厚,這種抑製劑越多。這種能夠抑製自己發芽的渴望,調控自己、等待合適環境到來時再發芽的能力實在太異乎尋常了。如果你不同意我的說法,你可以設想一個有了身孕的人,決定停止幾個月甚至幾年的胎兒發育,讓分娩延遲到幾年之後……這確實有點驚世駭俗。但這驚世駭俗於植物們來講,卻是平常。人類現代的胚胎冷凍技術似乎提供了延遲生育的可能。植物的保存種子法,有些類似於這種胚胎冷凍,但它采取的是脫水法。植物最幹燥的部分是種子,僅含有10%的水分,而植物的其他部分則含有80%的水分。種子的幹燥法,大約相當於幹菜比新鮮菜蔬更容易儲存。人類大約無法想象儲存了一千年的菜蔬還可以吃,但在寒冷的泥炭層裏發現的蓮花種子卻在千年後發了芽,而在日本地質層裏出土的玉蘭花的種子,在兩千年後發了芽。比這蓮花種子和玉蘭種子更隱忍的是最近發現的羽扁豆的種子,在事隔一萬年之後,它遇到合適的環境,竟然也毫不猶豫地發了芽。在那些漫長的等待歲月,一年,兩年,千年,萬年,植物們隱忍的靈魂在等待中保存了發芽所需要的全部內在生命之光,這真是了不起的天地大信。

當然,一年生草本植物孜然的“等待”比起千年等一回的蓮花種子,也許要容易理解些。不過,如果實在用心理解不了,就用胃消化它好了。

孜然是維吾爾族語,它的別名有阿拉伯小回香、安息茴香。種子淡綠略灰,中心橢圓,兩頭稍尖。天然的孜然種子氣味略燥,微有塵土,那氣息略如絲路上的瘦小的苦行僧。但一遇著火焰中的牛羊肉,它便頓時嫋嫋,一如遭遇愛情的維吾爾女子情不自禁的舞蹈,在翩然的扭曲中,她舞蹈中迎接的手,似乎已接住空中一隻隻無名的盤子,命運的盤子。

我吃過的最好的烤肉,在克拉瑪依附近的白樺林邊。朋友們一包一包地抱來白樺、胡楊枯幹的枝條,我則負責在幹燥的沙地上點火。曠野的火焰集中了樺木的香、胡楊木的香、肉的香、孜然的香和風傳遞的鬆脂香……隻是當時我不知道這香味的天作之合,此情此景,此生不再——最喜吃烤肉的兩位朋友都信了佛教,他們讓肉和烤肉在存在中消失了。

那個傍晚把烤肉後熄滅的樺木、胡楊木的熱灰埋藏在沙地裏,坐或者躺在沙上,胡楊、樺木吸收了全部黑暗嘩嘩地運送星星的河流,此刻如在眼前。

杏兒,杏兒

杏,新疆,伊犁>>>

多年之中,我的季節已被熱帶水果占領,但無論是芒果,還是菠蘿,甚或再加上荔枝,都無法篡奪一枚杏兒的位置。而杏兒,因為不易保存,是我在南國8年,惟一如此想念卻又無法染指的水果。在海南與新疆之間,似乎有一道無形的屏障阻隔了我的道路,而換由熱帶水果輪番上場,代表我已失去的田野,代表我已錯亂的季節……

梭羅說,讓新英格蘭的孩子們的眼睛和舌頭感到愉悅的,是附近草地上的鹿蹄草的果實而非古巴的橘子……因為這是“自己提著籃子,花了整個下午,從遠處的山丘沼澤采來的季節的第一批野果……”可他為什麼不說說鹿蹄草的紅或者杏兒的黃,沾在傍晚遲歸的孩子嘴角的顏色?這永遠來不及擦幹淨的嘴角在夢中露出狡黠的笑時,大約是在夢中又打下一枚鄰家牆頭的杏兒了——和這些孩子的嘴角相比,現在城市的孩子幹淨得就像沒有出生過。

在杏子的主產地——西北、東北、華北至長江流域溫帶針闊葉混交林區長大的孩子,大約都有自己童年的杏兒,都可以對杏樹說:我也曾猴身上樹,采取了你的精華。如果想抒情,還可以加一句:你養育了我少女時的眉眼、初吻時嘴唇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