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翼天使蒲公英
蒲公英,新疆,伊犁>>>
在1851年5月24日早晨,梭羅迎來了他“最為神聖和難忘的生命時刻”——所有普通的早晨。梭羅說:我許多次醒來時被一種氣氛圍繞著,仿佛我不再記得的夢是神聖的,仿佛我的心靈曾旅行到它的故土,在重新進入它原來的軀體時,向四周彌漫開天國的芳香……在睡著前看到這一節時,我心裏麵展開了梭羅的田野,他的瓦爾登與康科特在他一天比一天遠的漫步裏,擴展著鼓舞的視野,像此刻延伸開來的睡眠,漸漸地沒有邊際……卻有一朵毛絨絨的蒲公英種子,在漫山遍野搖曳著、搖曳著……它搖曳出紮實的大地和顫抖的天空,漸漸地充滿天國的芳香:
我是一顆蒲公英的種子,
誰也不知道我的快樂和悲傷。
爸爸媽媽給我一把小傘,
讓我在廣闊的天地間飛翔,飛翔……
蒲公英,菊科植物,別名——黃花地丁、婆婆丁、奶汁草、苦菜、滿地金——看它的名字,我們不難想見蒲公英小小的英姿,它黃黃的花兒,小得像釘子,然而卻普天之下遍地播撒著它的黃,似乎是它,抑製了大地的飛翔。
和大多數異花授粉的植物不同,蒲公英是自體受精的,而且它的絕妙還在於,蒲公英的自體受精,往往不需要雄性精子的合作就能完成。這種類型的種子隻從母方複製基因,植物學家本哈特把植物的這種不完全無配生殖稱為“處女生子”——可見並非隻有人類能夠處女生子,才有基督的純潔拯救,同樣純潔的,還有大自然本身——把這種“處女生子”說成“不完全無配生殖”,是因為這類植物中的一些,還是需要雄性花粉的,但它們需要這些花粉的目的,卻是為了促進子房發育,而非受精。另一方麵,蒲公英的獨身並非是不會製造花粉而迫不得已,它會製造花粉,也會吸引昆蟲。可這隻是它的預備方案:它頂端的1%的種子,是異花傳粉的結果。據說這也是為了在多變的世界裏,產生出多樣的子代的緣故,但這並不是它的主要選擇。
以此看來,“婚姻還是獨身”並不單是人類的問題,植物界對此大約也是各執一詞。區別就在於,植物們並不為此爭論——植物都是行動者,它們不像人類需要誇誇其談、喋喋不休的雲彩——對人類來說,這“雲彩”幾乎像呼吸一樣不可缺少。而植物們能直接看到蔚藍天空上星星的文字,並對每一股風、每一隻飛來的昆蟲心領神會。或者正因為如此,蒲公英降落傘般的種子,才會“稱心得像一個外出旅遊的神”——蒲公英強盛的生命力證明,隻此一種,就可以成功反抗植物單性生殖勢必脆弱的論調。
蒲公英種子是由花莖頂端的頭狀花序發育而成,種子成熟後,它頂部就會長出美麗的羽毛狀頭飾——這種美麗的裝置,其構思根本是:把自己的基因送到更遠更高更好的地方去——這也幾乎是所有植物們的共同心思。蒲公英的子女們天生配合自然:哪怕是最輕微的一陣微風的波爾卡,也會讓它情不自禁掀起頭飾,像那個永恒的少女般:會為了愛情,到天涯海角/會跟隨壞人,永不變心。
在不追隨愛情的時候,蒲公英也願意“屈尊微笑”和人類配合。關於蒲公英的藥用價值,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就有記載:“女人乳癰腫,水煮汁飲及封之,立消。解食毒,散滯氣,化熱毒,消惡腫、結核,療腫,烏須發,壯筋骨。白汁:塗惡刺、狐尿刺瘡,即愈。”
除李時珍外,現代醫學也已研究證實蒲公英的藥用價值。它根中含有蒲公英甾醇、蒲公英賽醇、蒲公英苦素及咖啡酸、蔗糖、葡萄糖、果膠;全草含蒲公英甾醇、天冬酰胺、苦味質、皂甙、樹脂、菊糖、果膠、膽堿;花含毛莨黃素、VB2等——這一切讓蒲公英成為一味珍貴的中草藥:性味苦寒,具有清熱解毒、消癰散結、消炎、涼血、利尿、利膽、輕瀉、健胃、防癌等功效,其驗方已從廣泛流傳的民間轉到了醫書和報刊上。
蒲公英還是營養價值較高的稀有蔬菜新品種,現已有人工栽培。在維吾爾族人的食譜中,有一道菜是蒲公英拌韭菜。作用:壯陽兼強身。
當然,蒲公英更多的時間是在大地和天空上的。這個外出旅遊的神,無論是被村民在幾內亞棕櫚樹下估價為一根長矛,還是在小亞細亞的大地上被列入納稅人的名冊,或者被據說已崛起的中國高爾夫球場宣布為暴民,它都無動於衷,繼續著它的飛翔、生長、盛開和繼續飛翔,甚至從不考慮它為人類做“吃物”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念及此,我便成了《查令十字街84號》裏的女主角海蓮,隔著30年關愛的塵煙,望著為她源源不斷提供的圖書的方向,望著那個聽任她指手畫腳卻永遠溫和如飴的英國紳士,望著她還未能涉足謀麵,就已人去街空的查令十字街84號說:我虧欠它良多。
不同的是,我對蒲公英和碗碟裏的源源不斷的蔬果們說的“虧欠”裏沒有悲傷,或者因為這“虧欠”裏,沒有人去街空的街道吧;也或者是因為,在此刻春天的田野裏,那個手上係著蒲公英莖穿成的手鏈,嘟著嘴唇,把蒲公英的種子吹向天空的小女孩,也是我。
我也曾是它的播種者。
石榴裙
石榴,新疆,伊犁>>>
第一朵花是何時抓住這個世界的,它經過了怎樣的努力和掙紮,才得以綻放,並最終決定把自己變成大地朝向天空的無邪笑臉?我們不知道。我們一出生,就已經置身於鮮花盛開的田野,就在流奶與蜜之地,有時候,我們對此也渾然不覺。但花似乎也並無意見,石榴大約也並不在意我們把它歸為被子植物類吧。
開花植物又稱為被子植物(angiosperms),sperma指的是種子,angion則代表“在瓶子裏的”。被子植物厚而密實的心皮可以像瓶子一樣保護發育中的種子,所謂心皮,就是我們吃的果實部分——花朵和心皮的出現,構成植物演化史開天辟地的一章,這是母性的偉大勝利。這勝利的前提條件是開花,繼而是改變世界。
艾斯利在他1972年寫的著名文章《花如何改變世界》中說到,開花植物提供給小型哺乳動物新的高能食品:花蜜、花粉、種子、果實。這些食物都經過濃縮,能提供給哺乳動物擴張和繁衍的能量。禾草類植物長出花後,平原上就會遍布吃草的動物。所有的哺乳類都到齊後,很快就會竄出一隻多毛的掠食者。百萬年後,在平原和樹林交界處,會有一隻好奇心特別旺盛的哺乳動物挺直而立、瞪著前方,手中抓根棍子……小小的一片花瓣,使我們得以稱霸。
作為艾斯利“好奇心特別旺盛的哺乳動物”的後代,我們大多時候已放下那根手中抓的棍子,在我們挺直而立、瞪著前方的時候,或者手中會握著一枚帕爾塞福聶的石榴?
在希臘神話裏,帕爾塞福聶是大地女神墨特爾的女兒,在一次地中海海濱的嬉戲中,邂逅了冥王普拉托,冥王為其美豔傾倒,給她吃了一枚傳說中的“忘憂果”石榴,於是她忘記了自己的身世,成了冥府皇後。可憐的大地女神因想念女兒,荒廢了對大地的管理,因此五穀凋零,長冬肆虐,民不聊生。於是天帝宙斯隻好出來調停,讓帕爾塞福聶每年可回人間一次,得見其母。母女重逢之際,大地回春……
靈魂愛美的天賦傾向,是上帝經常使用的手段,以使靈魂迎著上天的氣息敞開。帕爾塞福聶正是中了這個圈套。石榴的花香使蒼天和大海欣喜微笑,這位可憐的姑娘受香氣誘惑,伸出手去,終於被“忘憂果”抓住了。
當然,我並非想說我此刻就在古希臘,並成了吃了石榴、忘了前世今生的帕爾塞福聶。我想說,有時候,被我們匆匆錯過的景色,它真的就在我們身邊,如果你仔細品嚐一塊烤饢,一直咬出麥子的清香和烤它的柴草的氣息;或者你置身街頭,被一陣突然充滿街道的烤肉香味擋住;有時候,就是你喝下了石榴汁……當然,唇觸石榴時,也可能是暗夜已上枯藤,古希臘女子帕爾塞福聶現身畫中,悒鬱的臉龐已被迷惘守衛,袍袖幽藍中,一枚火紅的石榴在纖指間閃光。畫此畫的巴塞斯在旁邊題詩:悲傷的果子,一旦品嚐,禁錮我終身……
我們沒有被石榴禁錮,也許可以經過石榴的原產地中亞,到麥加聽取穆罕默德的聖訓:吃一吃石榴吧,它可以使身體滌除嫉惡和憎恨;也許我們還能在石榴5~7月花開時,把它的顏色染在中國唐朝的裙子上,招引嫉妒:“眉黛奪將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或者我也曾在盛產石榴的喀什、和田,在六七世紀的火紅的石榴花下,從娘家帶上一枚石榴出嫁,在嫁禮上,把石榴砸在地上,數數從裏麵蹦出多少石榴籽,並卜算出將來的兒女,微笑著麵對八九月份石榴結籽時也喜歡的暖和天氣。
於是我也忘了今生何世,隻仿佛看見南北朝詩人何思徵《南苑逢美人》:“風卷葡萄帶,日照石榴裙。”看見元代的劉鉉在《烏夜啼》時觀察女子裙裾:“隻有榴花全不怨東風。暮雨急,曉霞濕,綠玲瓏,比似茜裙初染一般同。”最強烈的一瞥當然來自盛唐,借助無名氏的眼睛:“石榴花發街欲焚,蟠枝屈朵皆崩雲。千門萬戶買不盡,剩將女兒染紅裙。”
花兒或女人把自己弄得如此美麗,目的因此就達到了麼?這個問題,也許你能在本書別的地方找到答案——我不能在一朵石榴花麵前喋喋不休,我還得給自己留點時間去染我的石榴裙,無論是否有人拜倒其下;但也許,你在咬開一枚石榴,汁水在齒間迸濺時,眼裏風吹草動,就有突然的了悟;也有可能你和我一樣,永遠都無法真正理解它。但是沒關係,如果速度太快,容不下我們的眼睛停觀石榴花的世界,我們的身體自會理解石榴,它們之間的默然相知,正如我們的身體與穀物、蔬菜的握手言歡,在我們不知曉之處,為我們運轉出石榴裙下的世界。
這個石榴裙下的世界當然也包括原產於熱帶美洲地區的桃金娘科植物番石榴(Psidiumguajava),但它倆雖然名字相近,卻並無親戚關係,果實形狀也大異其趣。番石榴別名芭樂、番桃,果實呈梨形或圓球形,表麵白綠色、黃色或粉紅色,中心部分含有大量堅硬的小核。而我們此篇講的表皮豔紅的石榴是石榴科、石榴屬,別名安石榴的石榴(Punicagranatum)。
迷霧情人黑種草
黑種草,新疆,烏魯木齊>>>
帶女友到伊犁“綠野”伊斯蘭風格餐廳,和她一起閑閑地喝著維吾爾雕花銅壺裏的茶——清茶傾倒出來的時候,溫厚的香氣氤氳,似乎是它倒出了此刻的黃昏。小杯裏茶的異香、黑種草拌的涼粉、表皮上塗了黑種草粉的饢……被餐廳的雕花門楣擁有——女友感歎,這真是會享樂的閑城啊,老了一定要到這兒來生活——誇張完她又疑惑:你怎麼老是能在這麼好的城市生活?
話音起落之間,“綠野”的拱頂大窗透露出黑暗,顯示大廳內黃燈朗照,這光裏的人影交錯也是靜的,似在梵高明亮的向日葵中央……
梅特林克的隨筆《花的智慧》描繪的是黑種草的愛情。在他的筆下,黑種草的雌蕊“儼如五位身披綠袍的王後,高傲而冷漠”。而圍在“王後”周圍的雄蕊則是一大群毫無指望的戀人,因為它們的高度連“王後”的膝蓋都夠不到——這種方式大約很合適展開一部戲劇——事實上正是如此:時間是快樂的夏日,高高在上的王後和它低矮的擁戴者們相持著,她不肯低首俯就,他們沒有一躍而起的能力。整個白天過去,天色轉成黃昏。這會兒的“王後”在這變幻的色彩中漸漸順從時光(因為考驗的時間夠長)——流逝的晨昏,就是花朵的春秋,如果再不交合,就沒有時間了。所以,在某個特定時刻,“王後”突然低下堅持了一天的頭,“好似五股泉水落入水池般,那和諧的拋物線優雅地後仰,在卑微情人的嘴唇上,采集新婚之吻的金色粉末”——黑種草在梅特林克筆下,用來形容花卉之愛“令人愉悅的,難以察覺的優雅”——看了以後很疑惑,在我的知識範疇裏,直白坦率的花朵們一向是以生存和繁殖為惟一目的的,就是讓我們炫目、並以之為美的五彩繽紛的花色,也不過是花朵們在引誘傳粉者的佻——莫不是花朵也在某一天突然經曆了內部的叛亂,突然變成了戲劇愛好者?
眾所周知,花朵是植物的性器官,在被子植物世界裏,大約有80%的花都是雌雄同體的。傳粉就是要讓位於花藥的花粉轉到柱頭上來,完成受精。雌雄同體的兩性花很容易就能自我傳粉和受精,但它們大都不會這麼做,它們盡可能地和其它花的花粉和卵子雜交育種。據說這麼做的原因是:在多樣的時代,多樣的子代生存的機會更多。而且自體受精在基因複製的過程中,發生突變,以至於危及生命的可能性比雜交育種大許多:如果基因來自不同的植株,危險突變的可能性就被降低了——雌雄同體花黑種草,無論是雌蕊長得比雄蕊要高得離譜,還是擺弄自己的性器官,它的目的都是為了避免自花授粉。但是,事情總會有意外:如果風不準時來臨,如果昆蟲或者鳥兒被其它花勾引得騰不開手腳?為了防止這種情況,植物也有備用方案:自花授粉。梅特林克筆下的黑種草,最後倒向自己的雄蕊,其實並不是“王後”的傲慢已被時光瓦解,而是“無限的援軍永不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