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2)

西漢景帝時,雖然尚未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國策,但皇帝對於儒生已經很感興趣了,經常與儒生一起論東道西。這也難怪,天下既不能以馬上治之,法家那一套赤裸裸的嚴刑峻法加權術又在秦朝這個大試驗場中被證明有問題,那麼講究禮治儒家學說,就越發受到統治者的注意。出身無賴的劉邦已經在孫叔通手裏,嚐到了做皇帝的威風和排場,隨著他的後代子孫做皇帝邊做邊像,對禮樂製度的向往和追求也愈發強烈,如果不是國家還需要休息養生,和竇太後對黃老之學的偏好,也許獨尊儒術的國策用不著等到景帝的兒子就出台了。

一次,漢景帝與轅固生、黃生兩個閑聊,不知怎麼一來,兩個儒生爭了起來。黃生認為,湯武並非奉天乘運討伐無道,不過弑君者而已。而轅固生不同意,他認為,桀紂暴虐,天下之心歸於湯武,湯武順應天下之心誅桀紂,桀紂之民不為他們所使而歸心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應該算當天受命。黃生反駁說,帽子再舊,也得戴在頭上,鞋子再新,也得穿在腳上,為什麼呢?這是因為須有上下之分。桀紂雖然失道,但他們是君上,湯武雖聖明,可卻是臣下。君主有過失,臣下不能正言匡正以尊天子,反而因其過失而起兵誅之,進而取而代之南麵為王,此種行為,不是弑君又是什麼?爭來爭去,轅固生爭不過黃生,竟然說,如果按你的說法,咱們高皇帝代秦做天子也是錯的啦?漢景帝的確算是個可人,一聽此言,馬上接過去說,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討論學問不說湯武革命,也不算是愚蠢。從而結束這場火藥味十足的學術討論。

當然,在這場“學術討論”中,轅固生確實有點心術不正,居心叵測,無端地扯出劉邦來,明擺是要將對手往死裏整。類似的事情我們在建國後的“學術討論”中倒是常見,天真的人們一不留神就掉進了人家布置好的陷阱,從此就成了什麼什麼的“分子”了。這種高招,原來隻是在拾兩千多年以前人的牙慧。後來竇太後罰轅固生進獸苑與野豬較量(不是因為此事),真有請君入甕的感覺。幸虧漢景帝看出他的用心,不想給人當槍使,一句“食肉不食馬肝”,輕輕將事情化解了。爭論雖然化解了,但問題卻依然存在。人們沒有做皇帝之前,而懷“大丈夫當如是焉”的雄心壯誌的時候,當然樂意人家說湯武革命雲雲,可一旦取了天下,南麵而坐,未免對湯武革命心下惴惴,生怕別的什麼人再跟他學,依樣畫葫蘆,至於他的後世子孫對這種事情就更是擔心得了不得。盡管臣子拍馬屁時都說現任皇帝德比堯舜,但對自己的公德真正吃得住的卻沒有幾個,如果因為失德就可以來一場湯武革命的話,那麼皇帝的天下真是要永無寧日了。但是,任何一個皇帝又不敢否定湯武革命的正當性,因為這樣一來就等於否定了他家祖先打下基業的合理性,從而瓦解了自身統治的合法性。

先秦諸子中,孟子是主張湯武革命具有合法性,而韓非則反乎是。對於一統天下的秦朝來說,不存在這種統治合法性的兩難之局,首先嬴政的天下不是從周天子手裏奪來的,而且他公開奉行法家學說,所以,在他那裏,隻承認黃生的道理就行了。但是自劉邦以後,在這個問題上事情就比較麻煩,顧了哪一頭,另外的一頭都未免有些尷尬。而越來越被重視的儒家學說,越來越多地被儒生們用來彌縫統治的縫隙,粉飾皇家的天下,理論上越是說不清楚的事情還越是要說,甚至還敢在皇帝麵前說,然而,還真就是說不清楚。錢鍾書先生說“儒家既嚴樹綱常名教,而曲意回護‘湯武革命”’,結果是“說終難圓,義不免墮”(《管錐編》)。越塗越黑。最後還是皇帝聰明,曆史問題宜粗不宜細,將“馬肝”抬出來做和事佬,幹脆回避了之。

小報告與大字報

在今天,我們已經很難看到大(小)字報了。提起它們,人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文革,在那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和大熱鬧中,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曾是中國的一景,經過文革的城裏人,除了不會說話的娃娃,從一開始就被打翻在地並踏上千萬隻腳的人,又有誰沒貼過或者被貼過大(小)字報呢?大(小)字報似乎已經與文革一起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如果翻一翻史書,我們就會發現大(小)字報的曆史還真是長,大概從蔡倫造出了便宜的紙之後,街巷和城垣上就開始出現揭帖,屬於中國人最早的作品發表方式之一。東漢末年類似“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別父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之類的歌謠,在誕生的時候,大抵是以無頭帖子的形式出現在牆上的。這些揭帖,實際上就是最早的大字報。從一開始,它們就是人們發泄不滿,抨擊時政的工具。它們中既有如上泛泛的譏諷,也有針對某人某事的攻擊,比如北宋末年童貫蔡京專權時,有無頭帖雲:“打破筒,潑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而明代成化年間,六科給事中的選拔,隻取體貌偉岸者,於是有帖道:“選科不用選文章,隻要生來胡胖長。”其中,作學官的人大概最發怵的,就是那些舞文弄墨的秀才舉子,稍有不慎,就會弄出來幾個罵你的無頭帖子。顯然,這樣的東西,當權的人,包括皇帝,是不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