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2)

在董仲舒那個時候,中國人還沒有走出巫術的時代,作為原係楚人的漢家皇帝,更是受到楚地好巫傳統的影響,這種影響實際到了漢武帝那裏依然存在,大量的方士們在這位所謂雄才大略之主的宮殿裏,絕對比儒家弟子要吃得開,而那個時候作神弄鬼的方士其實跟“諸巫母”也沒什麼區別。當然,沒有人會否定董仲舒是位儒者,司馬遷說他“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可是他的學說,卻在儒家的旗幟下摻了太多的雜貨,至少陰陽五行的東西塞了不少,這種“儒術”從本質講是很合喜歡方士的漢武帝的胃口的,至於他的政治操作,更是徑直變成了儒生的巫舞。這樣的作法,實際上更可能出於一種現實的不得已,就像後來的格義佛學和變文佛講一樣,隻有如此委屈自己迎合俗流才能打開銷路。

依閻步克的研究,那個時候,儒生和文吏還沒有合一,那麼也就意味著,儒生們對於怎樣將手中的學問貨與帝王家並不是都清楚,像孫叔通製朝儀這種機會,不可能有很多。《六經》畢竟不是兵法,不能用來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也不是韓非子《五蠹》那樣的權術教科書,學了以後可以玩弄群臣。儒家憑什麼跟黃老與法家爭勝?盡管宣布了獨尊儒術的國家政策,這個難題依然是擺在每個入仕和希望入仕的儒生麵前的嚴峻考驗。現在看來,董仲舒和孫叔通一樣,屬於那些解決這些難題的開山者,他經世致用的操作路徑有三個,一是以《春秋》折獄,一是借災異警示當局,一是憑巫術燮和陰陽。這三者一則涉足了傳統儒家所不樂意涉足的刑罰領域,一則越過了“不言怪力亂神”的儒家雷池,至少是對孔子時代儒家傳統的一種背反。但是,經過焚書坑儒的慘痛教訓,儒生們實際上已經意識到,如果不能做到將高頭講章與現實的政治操作的結合,那麼他們可能永遠隻能像孟子那樣,做一群高尚的政治反對派,而大一統的王朝實際上已經沒了對反對派容忍的雅量。

當然,董仲舒經世致用的嚐試的確太過於功利,過於直接,也過於幼稚,甚至有點像是胡鬧。但是沿著他的道路,儒生們卻一步一步地走進了朝堂,從此再也沒有被趕出來過。後世的儒生雖然不再將《春秋》當作法典,但《春秋》折獄的倫理至上的精神卻傳了下來,成為兼有儒生和文吏雙重身份的官僚們司法實踐的基本依據之一。後世的儒生也不再像董仲舒那樣頻繁地嘮叨災異,但言災異對於統治者的警示卻成為一種政治傳統留了下來。在丟開了巫覡這種敲門磚之後,燮和陰陽之舉作為一種協調農時和政事關係原則保留了下來,甚至連求雨的儀式都流傳至今,隻不過官方的少了點巫氣,而民間的依然像跳神而已。從某種意義上說,孔子的時代儒家可以祖述周公,不言怪力亂神,維護學說的純潔性,而他的後輩在實現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卻不能不在羊頭的招牌下麵,悄悄販一點亂七八糟的貨色。後世王朝政治“外儒內法”,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其實不惟法家,甚至道家、墨家和陰陽家的家底都被從政的儒生們換了包裝獻給了曆代君王。不言怪力亂神的精神,隻保留在個別純儒(或日腐儒)的思想裏,不僅如此,連占卜扶鸞、風水地輿連同退隱於鄉間的巫風,也都被鄭重地留在了儒者的家裏,因此在大多數儒生的思想上都為鬼神預留了後門。

也許人們想像不到,綿延兩千多年的天下一尊的儒家政治,其始點竟然是一介老儒領著“諸巫母”在祭壇上的呼風喚雨。

解放了,我們該怎樣說話?

在我的案頭,擺著一本發黃了的舊書,是前幾天整理書架的時候翻出來的,名字叫做《新名詞綜合大辭典》,上海大地書店1950年7月初版,1951年1月增訂再版。看著它灰頭土臉的樣子,估計是出身於十幾年前的舊書攤,那個時候賣舊書的非常可愛,凡是舊書一律在原價上打折,趕上運氣好還能碰上論堆甩賣的,弄上一紙箱也就十來塊錢。那是我淘書的黃金時代,這書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溜上我的書架。當初買它的時候,估計準是論堆來的,所以沒想過會有什麼用,再翻出來的時候差點沒給丟到廢紙簍裏去,幾乎在那要扔非扔的一瞬間,我瞥見了“新名詞”三個字,這麼舊的書,居然講的是新名詞?

不管社會進步還是倒退,時光總是在向前流逝,隔幾年就會有新名詞湧現,跟改朝換代似乎並沒有必然的關係,漢朝初年說的其實還是秦末的話,大唐開國吐的也還是上一朝的舊詞。明清更替,人們不過收斂了幾個關於“狄夷”的詞彙;民國成立,也就是皇帝變總統,提督變司令,當時的報紙曾經興奮地嚷道:“共和政體成,專製政體滅,中華民國成,清朝滅,總統成,皇帝滅,新內閣成,舊內閣滅,新官製成,舊官製滅,新教育興,舊教育滅,槍炮興,弓矢滅,新禮服興,翎頂補服滅,剪發興,辮子滅,盤雲髻興,墮馬髻滅,愛國帽興,瓜皮帽滅,愛華兜興,女兜滅,天足興,纖足滅,放足鞋興,菱鞋滅,陽曆興,陰曆滅,鞠躬禮興,拜跪禮滅,片卡興,大名刺滅,馬路興,城垣卷柵滅,律師興,訟師滅,槍斃興,斬絞滅,舞台名詞興,茶園名詞滅,旅館名詞興,客棧名詞滅。”漫說這邊興了那邊是否真的滅了,就是真的新的滅了舊的,也不盡與政治有關。但是,新中國的建立卻不一樣,因為它開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革命”時代,隨著全國上下男女老少都被整合到了一個個組織中去,可能在家裏還可以開你的老腔,可在會上或多或少都要冒幾個新詞,不然,就意味著你落後了,甚至……話語的轉換,以政治為中心在轉,等到日常的說話也摻進了新名詞時,我們可以說整個社會就政治化了,也可以說,一場話語轉換就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