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就是研究下層的人往往易於過於強調上層和下層的文化上的不同,甚至將它們截然對立起來,一談到下層就渲染他們如何如何的不一樣。我承認上層和下層倫理價值和風尚是有所不同的,但根本不至於對立。劉先生所述的“敬惜字紙”習俗,說下層百姓不尊重,其實正好是顛倒的。“敬惜字紙”的風習,從本質上講,應該是下層百姓更在乎的,成天和字紙打交道的士大夫倒未必會真的當回事。明清以來,常見的是老百姓把士大夫丟棄的字紙鄭重地揀起來,小心焚化。汙穢了字紙而遭雷擊的傳聞,恐怕也是老百姓會更相信些。而劉所提到的官府的禁令,倒更可能是順從民意,打擊那些在上海這個特別的地方,一心隻想著發財的、大多由士紳變成的商人,目的自然是維持被洋鬼子帶來的歐風美雨“精神汙染”了的風化。說“老百姓並沒有這些顧忌,按著方便行事”是不合乎情理的,凡是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都知道,恰是民間講究最多,禁忌也最繁。另一方麵,下層老百姓其實並不是不願意講道德規矩,隻是沒有條件,一旦有了條件,他們講究的會比士大夫還凶百倍。洪秀全一作了天王,規矩就大得嚇人,連80歲的老奶奶和8歲的孫子都不許同居一室,太平天國不僅有三綱五常,而且還有叔道嬸道、兄道嫂道、姐道妹道,真是磕不完的頭,作不盡的揖,記不住的規矩,嚇死人的排場。當年太平天國的諸王,對西洋的自鳴鍾和千裏鏡所表現出來的熱情,一點也不比北京滿族王公差多少。
從本質上講,處於同一文化體係中的大傳統和小傳統在價值觀念上是一致的,大傳統講忠孝仁義,小傳統也不例外。至少在意識形態方麵,大傳統對小傳統負有指導的責任,當然也具有指導的意義。對於強調兩者在行為表征上的區別,有時並不利於把握問題的實質。多少年來,當我們高揚貧雇農貶斥地主的時候,似乎忘記了其實沒有哪個貧下中農原本不是想做地主的。總是向上看齊,才是我們這個民族傳統文化的特色,老百姓講,“富不出三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向上爬的野心常在,機會也未必沒有。底層文化的特異之處,往往是因為它帶有更濃重的原始因素和自發的無文走向,其“離經叛道”,對於上層文化而言,絕沒有本質衝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