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慶幸的是,社會改造的艱難之旅,並沒有被“甜蜜的家”歌聲打斷,先進青年畢竟沿著易卜生主義走了下去,隻不過,這條路到今天並沒有走完。
當心陷阱
--也談貼近社會下層看曆史
近些年,關注下層民眾的學人多了起來,現在的和曆史上的平頭百姓都前所未有地提高了身價。這種現象當然值得高興。不過,說實在的,這種研究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凡是有誌在此的人們,必須有點吃苦碰壁的思想準備才行。下層老百姓是個無文而且格外龐大的群體,一般來說,他們不會說學者們熟悉的語言,很難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所謂“價值”“理念”之類,他們都不甚了了。我們隻能迂回繞道,在民俗材料、案件口供、民歌民謠、戲曲傳說,乃至報紙的社會新聞中尋尋頭緒,找找端倪。然而,這樣一來更麻煩的事往往在於,首先你要沙裏淘金,能不能淘出來又很難說,因為在浩瀚的沙洲中即使碰上個把金子,也沒準一時眼花還給丟了。其次,就是找到了你所需要的東西,怎麼樣分析歸納又成了更大的難題。對於前者,僅僅有劉知幾所謂的那種史才史學史識,還是遠遠不夠的,必須有點民俗學社會學以及人類學的知識才湊合。至於後者,恐怕需要留神的地方就更多,弄得不好,掉到陷阱裏你還不知道。劉誌琴先生的《貼近社會下層看曆史》一文(載於《讀書》1998年第8期),依我看,也是掉進了陷阱裏。
人們最容易掉進的陷阱是以點帶麵,以偏概全,看見一點東西就忍不住發一通宏觀的議論,用那點芝麻來說明跟它本不相幹的西瓜。
劉先生文中所舉的第一個事例,是載於1913年7月《時報》的一則報道,說是那年江蘇第一師範學校對學生進行了一次特殊的考試,要求學生回答他們崇拜的人物是誰。結果在三百多人中,崇拜孔孟的占三分之二,其他的則從諸葛亮到馬丁·路德不等。其中孫中山排在孟子之後,得票十七,高中“探花”,而已經做了臨時大總統的袁世凱,才得了兩票。當然,我們應該承認這個材料是有價值的,的確反映了某種社會意識的傾向。但劉先生的分析結論卻有問題了,她說這些師範生的選擇和追求“反映了民眾的思想走向”,無論如何都是可疑的。那個時代新學堂的學生(劉先生說這些應考者為中小學生,因而說他們是“中下層的文化人”,可能有誤,一般來講,師範學校是不會有小學生的,而中學生在那個時代已經是“大”知識分子了)知道孫中山甚至崇拜他當然不足為奇,可是就在同一地方的普通老百姓,知不知道孫中山是何許人也,革命黨是怎麼回事,可就難說了。親身經曆過辛亥革命的魯迅先生說鄉下農民把自由黨說成是“柿油黨”,其實是有所本的,當時揚州的老百姓就“以為革命黨就是大家合一條命的黨(揚州方言,讀‘合’如‘革’)”。再說,革命勢力很大、風氣又開的江蘇的新學堂的學生投了孫中山17票,隻投了袁世凱兩票,這怎麼能說明袁世凱沒有群眾基礎?如果我們把同樣的問題提給北洋軍的士兵,那麼又會如何呢?1913年前後的袁世凱其實不可能比孫中山更沒有“群眾基礎”,不然,他怎麼會就那麼容易“竊”了國,隨後又輕而易舉地打垮了占有東南半壁的革命黨人,把孫中山和他的同誌趕到了日本去流亡?很明顯,在那個時候,有不少“群眾”沒有像江蘇的學生那樣想問題。袁世凱稱帝複辟為什麼垮台,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在這篇小文裏肯定說不清楚,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到了今天,我們還重複袁世凱複辟失敗是因為民主共和思想深入人心的妙論,無論如何都顯得有點過於天真。其實,毛病就出在劉先生的武斷,認為這些學生的選擇和追求“反映了民眾的思想走向”,非要以這樣一個特殊的“點”代表麵目各異的“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