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爐夜話是過去的讀書人最愜意的事,如果爐邊恰好再有一壺酒和一點下酒的小菜,特別是有一位或者幾位可心解語的佳人,那簡直就是天上仙境了。可惜我沒有攤下過這樣的好事,爐子是圍過,當年在北大荒的時候,夜來無事或者打夜班的時候,沒斷了圍著爐子跟人閑聊,隻是無酒無菜,身邊也不過幾個類我似的粗漢。不過,爐邊的話題就像張岱所謂的“夜航船”的閑聊一樣,天南海北,海闊天空,沒有主題,也不需要有根據,說到半截沒詞了,也沒人會追究。下麵的文字,其實就是按這種感覺從圓珠筆和鍵盤下麵溜出來的。
五四運動中的易卜生與王爾德
五四運動過去80年了,但它總能引起人們說話的興趣。尤其是文化人,但逢五四,就有一種開口說點什麼的衝動。毛澤東讚美五四,說它開辟了中國曆史的新紀元,他自己就是在五四運動中成長起來的青年;蔣介石煩透了五四,說五四教壞了一代青年,無論是向右轉的,還是向左轉的,都給他的統治帶來了不少的麻煩,而且,後來正是這些“被教壞”的青年中的某些人掀翻了他的江山。無論政治觀點如何,海峽兩岸的文化人年年都在紀念五四,這說明五四的政治意義和文化影響直到今天餘波猶在。
說到五四,大家最容易想起的自然是愛國、進步,科學、民主,提起那些當年的風雲人物,總是要說他們如何如何地鼓吹“德先生”和“賽先生”。其實,除了這些年年講,講的大家耳朵都要發炎的話題之外,五四作為一場文化運動,可談的東西還有許多,當年的文學青年特別熱衷的易卜生和王爾德就是兩個。
易卜生這位挪威人和王爾德這位英國人,在上個世紀的歐洲都是名重一時的文學巨匠,不過由於他們兩人的風格和作品意向迥異,研究文學史的人,絕少有人會將他們放到一起來說的。而一般的歐洲人,似乎很少有既喜歡易卜生,又欣賞王爾德的。易卜生是關注社會問題的大師,總是用解剖刀把社會惡瘤無情地剖開示眾,將人們心裏的隱疾病例公開,全不顧體麵人的臉麵和紳士淑女的情緒;王爾德是唯美主義旗手,凸現自我,注重作品形式上的美,全然不顧社會有多黑暗。然而,在中國的五四青年那裏,兩位大師幾乎獲得了同樣的尊崇,同是一批青年學生,一邊大演易卜生的名劇《玩偶之家》,一邊又在排練王爾德的《少奶奶的扇子》。而正是他們的老師們,把這兩個劇翻譯介紹給了他們。《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娜拉有個把她當玩偶的丈夫,她離家出走;《少奶奶的扇子》的女主人公愛格有個把她當心肝的丈夫,她因誤會也離家出走,又在曾經犯過同樣錯誤的母親幫助下走了回來,保全了她的貞潔。兩個戲都有衝突,有情節,有戲,而且好看,但是主題思想卻是兩回事,甚至可以說還有點抵觸。
五四青年同時喜歡這樣兩種不僅風格相異而且主題相左的戲劇,實際上反映了他們在大規模引進西學、大規模反傳統的時候,內心世界的矛盾和迷惘。一方麵,他們高揚自由解放的旗幟,主張衝破舊的道德枷鎖,鼓吹人性和複蘇,大膽追求個人的幸福。五四新文化運動,在一些人眼裏,就是一場歐洲的文藝複興。北大學生辦的《新潮》雜誌,其英文名字就叫TheRenaissance,即文藝複興。作為衝擊傳統的利器,易卜生藝術形象在中國被拾到了“易卜生主義”的高度,其中的娜拉成了女性解放的象征,受到了文學青年的熱烈歡迎。然而,易卜生讓娜拉出走,砰的一聲門響就完事了,出走以後怎麼了,一個字也沒提,所以大家未免心裏惴惴的,王爾德的《少奶奶的扇子》,恰好給出了一個雖然不太恰當、但還差強人意的西方式回答。不尊重女性的娜拉丈夫換成了恰好相反的愛格丈夫,少奶奶的小家庭就甜美地延續下去了。
應該說,那時的先進知識分子底氣還不夠足,在抨擊傳統和高揚個性解放的時候,還帶著傳統的沉沉的枷鎖,胡適、魯迅、聞一多、傅斯年等人都曾極襄力稱頌過娜拉,但是他們自己連像娜拉那樣砰的一聲關上門走出去都難以做到。許多人在推許易卜生的同時,心底總是難以去掉王爾德勾畫的美麗幻影。也正因為如此,魯迅當年才會對文學青年大講“娜拉出走之後”,又勾畫了一個中國的娜拉--子君的毀滅,好讓彷徨的青年清醒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