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英國人的“半跪”,中國人一直悻悻的,後來把事情傳成了這樣:英國人原本不跪,但是一見乾隆爺的龍威,便不由得雙膝跪份,所謂“一到殿廷齊膝地,天威能使萬心降”。英國人回去以後,倒沒有我們中國人這樣會編故事,使團的隨行人員,用他們的筆記下了他們所看到的一切,使團隨行的畫師,像攝像機似地記錄了中國從官場到民間的種種事象,當然也有我們的炮台和士兵。從此以後,自馬可,波羅以來在歐洲傳誦的中國神話破滅了,野心勃勃的西方人,看到了一個封閉、落後、保守和虛弱的東方帝國。
關於馬戛爾尼使團的事,前幾年有一段時間國人議論得很多,絕大多數的說法都蘊涵著清朝“封閉保守”這樣的潛台詞。許多人會為名聲赫赫的“乾隆爺”居然為了單腿還是雙腿下跪這種禮儀小節斤斤計較而不解,甚至為中英雙方沒能在那時建立正常的關係感到惋惜,因為那樣的話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種種悲劇了。總之,大家對中國的王朝和王朝上高踞的皇帝已經有了太多的指責甚至嘲罵。不知怎麼,我每當回顧這段往事的時候,總無法氣壯如牛地譏諷那些似乎很蠢的蠢事。我總是在想,如果讓我回到清朝,做這個皇帝,我的所作所為是不是會比乾隆與和珅們更明智些?
中國的傳統王朝的立國基本理念,盡管有人說是王霸雜用也好,外儒內法也罷,但都不能否認傳統王朝實際上是禮製國家。禮,不僅意味著外在的典禮和規矩,更意味著內心對統治和秩序的認可。國家政權通過禮在形式上演習與遵行,內化意識深處的服從。在禮製國家裏,有些在今人看來的細枝末節,在那時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凡是涉及到禮、禮儀、禮製的事都是國家命運所係。所以我們不難理解,為什麼曆史上大多數王朝中,彈糾官員的禦史,居然有一半的人員專門呆在朝中,一門心思專管看著哪個官員上朝冠服整不整,行止合不合規矩,再就是盯著大臣們的上報文件合不合程式,為什麼明朝的“忠臣”們會冒著被打爛屁股的危險,冒死諍諫皇帝不合禮儀之舉。理解了為什麼哪朝哪代都有因“失儀”而丟烏紗丟腦袋的“屈死鬼”。由此看來,英國使團不肯雙腿跪下,違反了基本朝儀,隻要這個國度還沒有從傳統中走出來,就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就像當年的美國人會為“水門事件”大動幹戈一樣,法製國度法製是生命,禮製國度禮製當然也是生命,至少他們當時將之視為生命。在當時的人們看來,哪怕一丁點對禮儀形式上的違背,都可能導致內心的混亂與不臣。“去山中賊易,去心中賊難”,心中賊一旦野性大發,像李逵一樣拎著兩把板斧,要殺上殿來奪了鳥位,那可如何是好?
再說“封閉保守”這個問題。一般人在這樣指責清朝人的時候,另一個潛台詞則是說我們的漢唐盛世曾經開放過。其內在邏輯無非是說,中國有一個特別漫長的“封建社會”,這個社會到了明清就衰落了,所以才會如此這般地封閉保守。其實,中國自從確立了以小農社會為基礎的禮製國家結構以來,開放與封閉這樣的現代話語從來對之就是方枘圓鑿,根本對不上。隻要不影響國家和社會的秩序,就來去自由,於是海陸就商旅不絕;要是影響了國家和社會秩序,那就禁海,於是大部分對外貿易就轉入地下,這一切,與所謂的封建社會衰落並無關係。連傳統一向為人詬病的天下觀,也基本上屬於一種自我感覺,或者說是中國人的關於世界的內在的圖景。這個圖景與禮製的金字塔是同構的,人們實在不願意也不可能破壞這個近乎完美的結構,所以才會堅持認為自己處在金字塔的頂尖。在實際的政治運作中,凡是王朝的實際控製區以外,誰冒犯了這個天下觀的圖景,中國人其實並不真的在乎。日本人一麵向中國進貢,一麵在家自稱天下共主,曆代王朝都知道,可是誰都裝不知道。琉球人一麵向中國進貢,一麵對日本人稱臣,中國人也睜隻眼閉隻眼。對馬戛爾尼使團的態度就更說明問題了,人家不僅撕破了你的天下圖景,而且當眾冒犯了你的禮製,也不過就是打發人家走人完事,一丁點的懲罰都沒有。國人臆想中的天下本來就可伸可縮,門安在什麼地方都弄不清,開放封閉又從何談起呢?
無論對於東方還是西方,馬戛爾尼勳爵都是永不疲倦的曆史解說員,隔段時間就會告訴我們點什麼。
爐邊話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