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3 / 3)

李敦敏言辭懇切,陳元鳳雖然心裏嫌他天真,嘴上卻不得不說得冠冕堂皇一些,笑道:“修文說得極是。我與石子明雖無私交,卻也並無私怨,同為國事,自當要同心協力的。其實石子明是假議和,修文看得出來,難道我便看不出來麼?隻不過,朝廷上麵,總要些人來唱唱反調才好。若沒有人對遼主戰,這士氣民心,又要如何維持?”

李敦敏望著陳元鳳,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十分順耳的,但是自他說話的神色語氣當中,卻又感覺不到半點誠意,他怎麼也分辨不出陳元鳳的話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良久,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在京師,也聽到一些傳聞。履善兄有鴻鵠之誌,我亦不敢勉強。但不管怎麼說,於公,子明丞相是國家社稷之臣;於私,咱們也算是布衣之交。如今皇上對履善兄十分親近信任,果然要如傳聞說的那些,君臣之間有些嫌隙,不管是為公為私,還望履善兄從中多多周旋勸諫,使小人之讒不得行,如此我大宋中興,方能長久。”

陳元鳳隨聲應和著,心裏麵想的,卻已經是另一件事。便在此刻,他突然想到,石越的假議和,連李敦敏都看出來了,隻怕也很難持續下去了。那麼接下來,戰火又將重新點燃,大概,皇帝會更希望他到石越身邊去,他恐怕也難以推辭。想想又要離開汴京這等錦繡繁華之地,離開天下權力的中心,陳元鳳不覺平生出幾分悵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回到這個地方,進入大宋的權力中樞,這段時間,他幾乎有種心願達成的滿足感,然而,這個時間,還真是短暫。

與此同時。

投西大街街北,都亭驛。朔風院。

韓拖古烈站起身來,親自剪掉一根蠟燭的燈芯,隻見燈花跳了一下,燭光頓時又明亮了幾分。他又輕輕踱到下一根蠟燭前麵,熟練的輕剪燭芯。

都亭驛對韓拖古烈來說,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後院,這次宋廷安排他獨住的院子——“朔風院”,還是當年他在宋朝做使節之時取的名。當年都亭驛意外遭了一場小火災,宋人重修之後,又換了個士人來主管都亭驛,其時遼宋交好,宋人因都亭驛也經常接待遼國特使,便特意請韓拖古烈給幾座翻修的院子取名……這些,如今都已恍若隔世。但宋廷對韓拖古烈的禮遇,他還是能感受得到的。並非每一個出使宋朝的正使,都會被單獨安排一座院子居住。而且,為了表示格外優待,盡管都亭驛外麵,肯定有數不清的職方館、職方司細作,甚而在都亭驛裏麵,也少不了這些人眾,但在朔風院內外,宋廷連一個宋人都沒有安插進來,侍候韓拖古烈的,全是他帶來的遼人。

韓拖古烈並不天真,他知道雖然表麵上宋廷對並無限製,然而,每日他去了哪些地方,拜會了哪些人物,又有哪些人物來拜會過他,肯定都被宋人監視著,宋朝樞密院對他,甚至他整個使團的行蹤,多半都是了如指掌的。能有表麵上的尊敬與禮遇,他便已經心滿意足。

況且,若非有這表麵上的禮遇,他要想見著麵前的這個人,恐怕要更加困難許多。

安靜的坐在屋中的這個人,看起來與宋人並無區別,他的穿著打扮,也是汴京大戶人家的廝仆中最常見的那種——最最普通的青衣小廝。就算是南朝職方館的種建中,大概也料不到,大遼通事局南麵房的知事,竟然敢在他無數細作的監視之下,大搖大擺的走進都亭驛中。

表麵上,他是來替南朝參知政事、戶部尚書蘇轍來送劄子的。

這個是很大膽,卻也是極妙的主意,韓拖古烈知道,蘇轍府上一共有數百口人,隻要宋朝的這些細作不曾重蹈皇城司覆轍的話,大概沒有人敢去監視蘇府,因此他們是難辨真假的。也許他們遲早會設法向蘇府核實是否差這麼個家人來過都亭驛,但就算蘇轍或他的管家願意答理他們,那多半也是幾天以後的事情了。如果南朝那些細作聰明一點的話,大概會趁他回去時跟蹤他,而不是拿這點小事去麻煩蘇參政。不過,他們最終肯定也會無功而返,因為大遼通事局的南麵房知事,此前的的確確是在蘇府做仆役。

“大林牙,為免惹人生疑,下官不能在此耽擱太久。此番冒險前來,實亦是不得已而為之。自司馬夢求入兵部之後,南朝職方司幾乎脫胎換骨。平時倒尚可,如今兩國交戰,平民百姓,隻有南下者,沒有北上者,石越在河北,令勾當公事高世亮與職方司一道,對北上商旅百姓嚴厲盤查,水陸孔道都看得甚緊,幾個月下來,下官屬下已折了十來人,如今與國內幾乎是音訊斷絕,便有要緊之事,也極難傳遞回去。”南麵房知事低聲說著,一麵指了指放在桌上一份劄子,道:“這劄子中寫的,皆是極緊要之事。七月底下官便想設法傳回來,然而……迫不得已,才來見大林牙。一則為這劄子所言南朝虛實,一則奉楊公之命,特來轉告大林牙——朝廷若不能在河北大敗王厚,南朝恐終無和意,楊公請大林牙速歸,毋要滯留。”

韓拖古烈一麵聽他說著,一麵緩緩剪完所有的燭芯,這才慢慢踱到書案之旁,譏道:“楊公自負智術,然南下已久,周旋數月,卻隻留得這一句話?”

那南麵房知事愣了一下,一時不敢接嘴。

他二人口中的“楊公”,便是蕭嵐的親信南院察訪司判官楊引吉,自從蕭佑丹死後,遼主頗有怪罪南院察訪司未能事先偵知叛亂之意,蕭嵐迫不得已,隻得將楊引吉罷官,然楊引吉仍是蕭嵐的謀主,此番遼軍南侵,蕭嵐便又用楊引吉之策,將他薦於遼主麵前,使他先行南下入汴,伺機而動。總以設法與南朝朝廷中的主和派接觸為主,一則分裂南朝朝廷,再則未雨綢繆,為兩朝議和做些準備。這其實也是楊引吉為蕭嵐謀畫,想要助蕭嵐在與耶律信的鬥爭中搶回先機——如今耶律信影響遼主的,是靠著戰爭;蕭嵐既然難以在這方麵與他爭鋒,那楊引吉便想幫他掌握著對議和的影響力。當“戰”字在遼主那兒占到上風之時,自然是耶律信得勢;然而有朝一日,必是“和”字重新占到上風,那時候,蕭嵐便有機會壓過耶律信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