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高原人的總結是:一寒二遠三為山,四是坦蕩五是遷,六艱七安八是閑,九煩十怨不算完,煩怨之後須達觀,最後一個是孤單。
寒、遠、山、坦是酒高原的自然麵貌;遷、艱、安、閑是酒高原的人生狀態;煩、怨、觀、單是飲酒人的心理因素。
寒:高寒地區,人容易蜷縮,喝它三杯兩盞,可以驅寒,人也舒展。況且喝酒早已是集體行為,到了場合裏,一人散發一點熱量,這個場合就溫暖如春了。春之溫暖,既是環境的變化,更是“心理氣溫”的回升。
遠:荒遠之界,不毛之地,命長壽短,痛深憤淺,誰知之者?天高皇帝遠,誰管咱?隻有酒管咱;咱管誰?咱誰也不管就管醉。“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越是遙遠荒涼,就越會及時行樂。
山:阻隔之物,雄渾之體。它使人與外界無法交通,卻又讓天生浪漫的“居客”陡生一種孤豪之感,把酒臨風,想見莽莽昆侖,巍巍祁連,也不過就在我腳下;或有狂放者,自比大山,置酒高會,一醉入雲端。
坦:坦蕩遼闊,茫茫無邊。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遼闊便是災,是憂傷的源泉,是人最大的無奈。你會有多少年不見生人不見來客的感覺,會有囚居在天涯一角永遠走不出去的感覺,會有被人群忘懷被外界遺棄的感覺。你天天在一個非常有限的範圍之中到處找人,找到了又無話可說,隻有喝酒,隻有喝醉,然後逍遙想象,拓展出一個自以為是的繁華世界、熱鬧場景來,遊蕩其間,醺醺然不知其鄉關何處了。
遷:一為遷客居黃沙,望斷關山不見家。“遷客”是泛指,不見得就是流放。移民、支邊、盲流、調動、駐防、屯田、下放、打工、流浪,都是“遷身之客”。遷客來此,本能地要尋找依靠,至少應該有心理上的依靠,於是就“老鄉見老鄉,滿桌酒汪汪”了。
艱:高原冷峻而荒蠻,生存之艱難不用贅言,遇到過不去的鐵門檻,常常是獨木難支,須得找人解決。解決的辦法是唯一的也是永遠有效的,那就是喝酒。老婆讓你喝,朋友讓你喝,領導也讓你喝,喝著喝著你就忘乎所以了。有詩為證:“衣壯精神酒壯膽,同誌原來是好漢,不用罵來不用喊,三腳踢過鬼門關。”其實這是借助於遺忘和時間來擺平困難,等你醉得不省人事了,說不定過不去的鐵門檻就自動消失了。古人有“事大如天醉亦休”的說法,這意思到了高原人嘴裏,就成了“端起酒,做刀槍,千難萬險醉中來抵擋”。
安:適應了高寒荒涼,不再有離愁別恨,接下來就是平平安安過日子了。酒宴是平安的象征,猜拳是平安的說明,醉態是平安的一部分,打架不算啥,瘋話不算啥,罵娘不算啥,鬧出種種廣為流傳的笑話更是不算啥,要緊的是自由,是本真,是窮樂。鹹菜大碗酒,喊聲響如鼓,回家不識路,春宴醉到秋。
閑:酒高原上,有許多雲遮霧罩的地方,那裏天玄而地黃,偏僻而缺氧;那裏沒有外國人的投資,沒有開發建設的基礎,沒有“拉動內需”的市場,那裏的人想幹什麼幹不成什麼,想要什麼得不到什麼,事事窘迫,樣樣拮據,隻有時間是綽綽有餘的。要這些時間幹什麼呢?百有一存,那就是喝酒。三個小時是短的,六個小時是經常的,九個小時不算多,通宵喝酒有的是。當然還有夜以繼日喝個不停的,這是少數,人總是要醉的,海量們都醉了,馬拉鬆的酒宴也就散場了。
煩:簡單慣了,稍微一複雜就煩。煩了怎麼辦?喝,一喝就不煩了。他們是質樸實在的,你不必如此大吹法螺;他們是真誠直率的,你不必這般矯飾虛詐。辦不成就不辦了,曲裏拐彎幹什麼呀?不就是為了幾個錢嗎?喝,最終還是要喝,還是要醉的。他們醉而心寬,貧而長壽,隻要不少了酒錢,能不煩就不煩。他們是最容易煩的人,又是最容易不煩的人。
怨:怨你讓我來到了這裏,怨你讓我生在了這裏,怨你讓我走不出這裏,怨你讓我老死在這裏。但這樣的怨恨是沒地方訴說的,隻好喝酒,一喝酒怨恨就變了:“你別狂,我是酒中好兒郎,恨不得三捶兩棒,把你灌醉慨而慷。”一喝酒怨恨就沒了,那猜拳時毫不節製的吼叫,那醉意中肆無忌憚的笑聲,早就把內心深處蹦跳而出的創痛驅趕到爪哇國裏去了。更有“痛”飲者,隻管盡情地把自己灌醉,一醉方休,便睡死過去,沒有任何聲音了。高原人,都是些怨而無聲的人,是忍者。忍者,仁也。
觀:是樂觀,也是達觀。酒高原上的人在對酒的愛好中,隱藏了自己活著的灑脫和處世的鬆弛,隱藏了對前景的樂觀和對自己絕不放棄人生的信任,自覺不自覺地表現出一種“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的氣度。他們不喝愁酒喝喜酒,不喝悶酒喝鬧酒,不喝苦酒喝蜜酒,甚至都不喝應酬之酒而隻喝誠實之酒,不喝工作之酒而隻喝消閑之酒,不喝不醉的酒而隻喝不醉不散的酒。達觀是金,苦一點,不怕,隻要有酒;孤獨了,不怕,隻要有人跟咱喝酒(最最可怕的是:酒無人請,拳無人猜,醉無人管。這就麻煩了,你連最後的堡壘也崩潰了);窮厄來臨了,更加不怕,“今夕有酒今夕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用高原人的話說,就是“今天的肝子比明天的肉香。”寧肯賒帳,也不能少了酒宴。這種欠債喝酒的做法,鬆懈了他們生存的緊張感,不期然而然地讓他們現代起來,那就是透支消費,就是超前享受,而且是勇敢無畏地透支和超前。高原上的飲酒人,從老一輩開始就發誓:永遠不做守財奴。
單:難道不是孤單的嗎?流放荒野,毛羽零落者有之;遠來支邊,冰炭不投者有之;愛人內調,鴛鴦分袂者有之;向往沿海,南去不成者有之;懷才不遇,無處擱身者有之;初來乍到,相顧無識者有之;鄉路遙遠,慶吊不通者有之;思念爹娘,無法探望者有之。更有那“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的人,帶著一腔孤憤,行走在平沙無垠的古戰場,自媚著飄零心腸,嚶嚶地哭泣。他們在無奈之中選擇了酒,酒場無父子,管你是君子小人、管家奴才、鬼怪妖魔、將相帝王,就一個字:喝。酒成了一切的歸宿,成了最後的家園,要不然怎麼活?要不然誰理你?酒是孤單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