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群居動物,他們用多少世紀的生活經曆想出了對付荒涼和寂寞的辦法,那就是同心一德。而在青藏高原,這一點顯得尤為重要,那無限遼遠的氣勢和曠世孤獨的感覺,把團結友愛這樣一個最最普通的倫理要求提高到了無與倫比的高度。在這裏,人與自然的矛盾遠遠大於人與人的矛盾;生存變成了挑戰而不是享受,生命的堅強表現為對脆弱的適應而不是相反。自然冷漠著,拒絕著,獰厲著,直截了當地告訴人類你最需要什麼——最需要互助,最需要集體彙合時的安全感,最需要人靠人、心靠心地活著。於是,酒的偉大和正確便應運而生了。酒是媒介,是紐帶,是能讓大家同聚一起歡歌笑語的黏合劑。酒把相隔萬裏的感情融洽在咫尺之內,把敗壞你情緒的孤獨和寂寞用遺忘之掌輕輕抹去,把絕望和冀望的界限徹底打破然後讓你再也分不請你想得到什麼你不想得到什麼。你在微醉之中感受到了人群的美好,在朦朧之中發現了聲援的重要。你忘記了高山的阻擋、低雲的壓迫、風沙的威脅、寒冷的摧殘,丟開了遼闊的無奈、荒涼的恐怖、缺氧的沉重、冬夜的漫長,不再覺得自己是無助的乏力的和渺小的。是的,不是渺小的,隻要有酒,人類就永遠不會是渺小的。
人又是話語動物,他必須說話,而且要自由地說話,無所顧忌地說話,這既是最高的願望也是最低的本能。為了實現最高的也是最低的存在標準,人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酒,酒的另一個偉大作用也就乘興而起。酒把誠實和自由給了你,把最可寶貴的話語權給了你,把打開思想的鑰匙給了你——你可以借著酒勁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沒有人當真,也不會有人拿你是問,就像古人說的:“若複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頭上巾”是古代儒生的標誌,也就是說如果不痛快地喝酒,如果喝了酒不暢所欲言、腹心說話,就辜負了知識分子的身份。“浩歌驚世俗,狂語任天真”,說狠了說過頭了說得別人不高興了有什麼要緊呢?不過是醉話、譫語、瘋言、妄說而已,而已而已。
需要指出的是,酒高原上,雖然本土的居民比如藏族、蒙古族、土族,都是海量的民族,都有豪飲的習俗,但真正以酒為家、猛喝不衰的卻是漢族。漢族分為古代的移民和近代的移民,這兩股河流的彙合,再加上少數民族對酒的壯愛,才造成了當今酒高原上嗜酒如命的風土。
酒高原的中心是西寧和拉薩,但就喝酒來說,以西寧為甚。夏天的西寧,隻要天氣晴朗,幾乎日日都是萬人空巷奔酒場。這些酒場在郊外的山上林中,在所有的公園裏、茶園裏,在市區內一切有樹的地方。可以說,無論在哪裏——路邊還是河邊,田頭還是街頭,隻要有一點樹林子,就會有人鑽進去,團圓而坐,吆三喝四。沒有哪裏的人群能像西寧人那樣對樹林子充滿了激情,他們以鳥的衝動充分利用著樹的蔭涼和戶外的清新,把生活的全部內容都搬進了以酒為媒的聚餐中。聚餐需要很長時間,因為實際上是聚酒,是酒的鋪張,是酒在腸胃中源源不斷的流淌。聚酒結束的通則是醉倒在地,可偏偏人人都是會喊叫會出汗會排泄(喊叫、出汗、排泄可以助人散發酒精,多喝不醉)的酒桶,從上午喝起,不到月朦朧鳥朦朧的時候不會醉,而且醉了也不倒,硬撐著還要喝,直到頭大如盤,臉赤如染,筋疲力盡,瞌睡潮水般襲來。
當然這並不是說酒高原上的人什麼也不幹,隻是在喝酒。不,他們幹得一點也不比別處的人少,機關在照常辦公,商店在照常營業,證券在照常交易,報紙在照常出版;照樣有萬丈高樓平地而起,照樣有高速公路飛架南北;白衣天使並沒有忘了搶救病人,公安幹警也沒有耽擱追捕罪犯;學生有人教,花草有人管,大門有人看,垃圾有人撿。隻是他們幹得比較不那麼精於內訌,比較不那麼急功近利,比較不那麼死要麵子活受罪,一想到今天某個地方有一場酒局等待著自己光臨,就高興得手腳並用,麻麻利利幹完了活,然後就走人了,也不管到沒到下班時間就去喝酒了。我有時候想,那些沿海城市發達地區的人看上去很忙,但如果把所有的應酬所有的內訌所有的掣肘所有的裝模做樣所有的花架子都減掉,一個人正經用於工作的時間實際上也沒有多少。而在酒高原上,人們為了多一點時間喝酒,無意中減掉了一些無礙的程序、無謂的虛飾和無度的爭吵。看似閑散無聊的背後,卻隱藏著效率、單純、直接、實在和人際關係的優化。
我有個朋友,調到北京工作,幾年了都不習慣,給我發來的伊妹兒迄今仍然是“可歎無知己,高原一酒徒。”荒涼和孤獨是酒高原上酒風浩蕩的重要原因,可是到了北京他覺得更荒涼更孤獨,因為再也沒有無拘無束的酒場,再也沒有無話不談的酒友,再也沒有忘憂忘愁的鬥酒酹天了。當然酒還是要喝的,不過是“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傷感之飲罷了,不過是“寥落生涯唯酒知”的失意之飲罷了,不過是“有酒無人過清明,瀟瀟雨中似野僧”的清冷之飲罷了。獨對寂寞的時候,一個七尺大漢,竟把自己哭成了淚人兒。淚人兒告訴我,他在酒高原上生活了三十多年,最大的願望就是調回北京,如今回來了,才知道真正屬於自己的不是北京,而是青藏高原。青藏高原,那是被烈酒融化了冰雪、澆透了旱漠、泡軟了生活的高原,那是以酒為旗、以醉為美、以豪飲為男子漢標誌的高原。那裏的酒日子讓他學會了感激,讓他懂得了如何以最大的熱情投入到四季不散的寒流裏,讓他充實地活著且有了交口稱譽的業績,也讓他有了不少笑話。是的,笑話,他有多少笑話可以記錄在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