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心中的灰心,其實比皇帝遠甚,負天下之望三十餘年,一旦執政,數年之內,先是士大夫沸騰,議論紛紛,自己平素所看重的人,似司馬光、範純仁輩,根本不願意與自己合作;好不容易國家財政漸上軌道,各處軍事上也接連取得勝利,卻來了一場大宋開國百餘年沒有的大災!
“陛下,王丞相執政之前,曾經上《本朝百年無事劄子》,內中言道一旦有事,百姓必然不堪,今日之事,實非新法與丞相之錯,而是替百年之沉苛還債!還望陛下明察。”韓絳終於理清了思緒,戰戰兢兢地說道。
王安石望了韓絳一眼,他不知道新法到現在為止,已經造就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無論他自己怎麼樣想,這一批人卻是肯定要一直打著新法的旗幟,來在政治上爭取主動,維護自己的利益。一旦王安石罷相,萬一皇帝變卦,不再變法,這一群人的政治權益,就會立時失去,從這些人的角度來說,是無論如何都要盡力保住他的。王安石卻隻道韓絳是因為他們幾十年的交情,竭力為他掩飾,心裏不由也頗是感動。
“子華……”王安石叫了一聲韓絳的表字,沉默半晌,方對皇帝說道:“陛下,臣並非是為推行新法而向陛下謝罪。大宋國勢,不變法不行,這是陛下也深知的。臣向陛下謝罪,是因為六年來,陛下對臣的知遇之恩,曠古絕今,信臣用臣,而臣的新法,卻沒有辦法應付一場大災,致使百姓流離失所!”趙頊見王安石眼中已經滿含淚水,心裏也不由動容。又聽王安石說道:“方才看到桑充國的文章,臣才知道臣身為宰相,器量竟不如桑充國一介布衣,心下慚愧萬分。但是臣的本心,可鑒日月,絕對是對大宋、對皇上的赤膽忠心,絕對沒有想過要盤剝百姓來斂財邀寵!”
趙頊微微點頭,這一點上,他絕對相信王安石。
“雖然如此,但是錯了畢竟是錯了,為相五年,卻是今日這樣的局麵,臣非但外慚物議,內亦有愧於神明。石子明離闕之時,囑臣數事,備災荒、緩召王韶、不向交趾用兵,臣沒有一件事做到了。石越回京之日,臣若還在相位,實在羞見石郎!因此臣請陛下許臣致仕!”
“致仕?!”趙頊和韓絳不由大吃一驚。
“萬萬不可,陛下,介甫,此事萬萬不可!”韓絳這個號稱“傳法沙門”的韓相公,幾乎有點語無倫次了,“陛下,新法不可半途而廢,否則必然前功盡棄!王丞相若罷,新法必然更加艱難!”
桑充國的呼籲、鄭俠上《流民圖》、王安石自請致仕,汴京的政局卻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清晰,想要舊黨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實在是有點一廂情願。局勢反而更加複雜化了。
朝廷與地方的舊黨,平素與王安石不合的大臣,借著《流民圖》的機會,一波一波地要求皇帝罷王安石、廢新法;連一向不幹預朝政的兩宮太後,也天天向趙頊哭訴,趙頊被這件事情搞得暈頭轉向。偏偏蔡確這時候,卻做出了一件更加激化矛盾的事情來,他帶著禦史台所屬兵士,一紙行文,將鄭俠捉住,關進了禦史台的牢獄之中。此事立時在朝堂上掀起軒然大波。
“陛下,臣以為此事或有不妥。”連呂惠卿也對蔡確的做法不以為然。
蘇頌更是直接質問道:“蔡中丞,不知鄭俠所犯何罪?”
蔡確冷冷地望了二人一眼,根本不屑於回答,隻是冷笑道:“二位大人不會連大宋的律令都不知道吧?”
趙頊此時實在是傷透腦筋,蔡確也不請旨,直接將鄭俠係獄,結果當日營救的疏章就達到二十多份,他下旨讓蔡確釋放鄭俠,蔡確毫不客氣的頂了回來:“祖宗自有法度,陛下須做不得快意事!”
“鄭俠到底是犯了何事入獄?”趙頊不得不親自開口詢問。
蔡確見皇帝發問,這才躬身回答:“回陛下,是擅發馬遞之罪!”
“哦?”趙頊沒有明白過來。
“臣聽陛下說,陛下接銀台司急奏,卻是鄭俠所上《流民圖》,不知確否?”
“正是。”
“臣當時便想,鄭俠一個監安上門,上《流民圖》,如何能得銀台司急奏?”蔡確這麼一說,趙頊才想起來,自己當時的確也奇怪過。
蘇頌等人聽到此處,卻也已經略略猜到事情的原委了。原來皇帝所閱奏章有緩急之別,其中最急者,便是密報,直接由銀台司遞進,且絕不敢延遲。而遞交密報,就需要發馬遞。想是鄭俠急欲皇帝知道,便不顧後果,兵行險著,利用監安上門的權力,竟然假托密急,騙過銀台司把《流民圖》遞了進去,不料卻被蔡確一眼就瞧出破綻來。
果然蔡確把原委一一道來,這是證據確鑿之事,不僅眾臣,連皇帝也啞口無言。宋代的君權本來就沒有後世的霸道,大臣把皇帝駁得氣結於胸無可奈何的事情,史不絕書。此時既然被蔡確抓住了把柄,趙頊雖存著息事寧人之心,卻也不能不好言相向,道:“念在鄭俠是一片忠心,此事不如罷了。”
蔡確冷笑道:“此次若是放過,下次人人都會發密急,誰又不是忠心?陛下要為鄭俠說情,說不得先請罷了臣這個禦史中丞。否則臣既然掌糾繩百官,區區一個監安上門,還不必勞動天子說情。”
趙頊不料碰了好大一個釘子,卻也隻能搖頭苦笑。
呂惠卿心裏奇怪,他知道蔡確雖然時不時刻意在皇帝麵前表現得甚有風骨,但凡是重大事情,其實倒多半是希迎皇帝、王安石之意的,此時為了一個鄭俠而如此大動幹戈,難道是王安石的意思?“不可能,不可能。”呂惠卿心裏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可以明顯感覺出王安石最近心情頗異於往常,而且對鄭俠並沒有特別懷恨。
“這個蔡持正,究竟是何主意?”呂惠卿心裏嘀咕著。
然而大部分的新黨,便沒有呂惠卿這麼多心腸,韓絳、曾布、李定等人,心中直呼痛快!“丞相對鄭俠不薄,把他從光州司法參軍調到京師,本來欲加重用,不料他卻對新法全盤反對,不得己安置他為監安上門,誰知此時卻來反噬!”這本是新黨許多人心中的想法,蔡確一定要治鄭俠的罪,不由讓這些人也對蔡確多了一份親近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