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鄰家二大媽也聽出我這一套是暗含譏諷,馬上給我送過來一大盤年糕;雖然我看出糕的一角似被老鼠啃去,也還很感激她。她的話比年糕的價值還大。她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假如十五沒月亮,這兩句古語從何應驗?還有,臘月三十要是出了圓月,咱們是過年好呢,還是拜月好呢?二大媽的話實在有理。於是設法傳到愛國誌士耳中,省得叫他目空一切。二大媽至少比他多吃過二三十年的年糕,這不是瞎說的。
他似乎也看出八月十五雲遮月的重要,可是仍然不服氣。他帶著諷刺的味兒說:為什麼不可以把吃喝玩樂都放在國曆新年;莫非是天氣不夠冷的?
我先回答了他這末一句。對於此點我更有話說。過去的經驗不定在什麼時候就會大有用處;你看,我恰巧在南洋過過一次年。在那裏,元旦依然是風扇與冰激淩的天氣。大家赤著腳,穿著單衫,可是拚命的放爆竹,吃年糕,貼對子,買牡丹,祭財神。天氣和六月裏一樣,而過年還是過年。這不是冷不冷的問題。冷也得過年,熱也得過年,過年是種藝術,與寒暑表的升降無關。
至於為什麼不把吃喝玩樂都放在國曆新年,他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為表示愛國,為表示科學化,我們都應當遵守國曆;國曆國科國學國民等等本來自成一係統。嚴格的說,一個國民而不歡歡喜喜的過下兒國曆新年,理當斬首,號令國門。可是有一層,人當愛國,也當愛家。齊家而後能治國;試看古今多少英雄豪傑,哪個不是先把錢摟到家中,使家族風光起來,而後再談國事?因此,國曆與家曆應當兩存著;到愛國的時候就愛國,到愛家的時候便愛家,這才稱得起是聖之時者。你真要在家曆新年之際,三過其門而不入,留神尊夫人罰你跪下頂燈三小時;大冷的天,不是玩的!這不是要哪個與不要哪個的問題,也不是哪個好與哪個壞的問題,而是應當下一番工夫去研究怎樣過新新年,與怎樣過舊新年。二者的曆史不同,性質不同,時間不同,種種不同,所以過法也得不同。把舊藝術都搬到新節令上來,不但是顯著驢唇不對馬嘴,而且是自己剝奪了生命的享受。反之,順著天時地利與人和,各有各的辦法,各有各的味道,才能算作生活的藝術。
以國曆新年說吧。過這個年得帶洋味,因為它是洋欽天監給規定的。在這個新年,見麵不應說“多多發財”,而須說“害怕扭一耳”。非這麼辦不可,你必須帶出洋味,以便別於家曆新年。該新則新,該舊則舊,這一向是我們的長處。你自己穿洋服去跳舞,而叫小腳夫人在家中啃窩窩頭,理當如此。過年也是這樣。那麼,過國曆新年,應在大街上高搭彩牌,以示普天同慶。大家到大飯店去喝香檳。然後,去跳舞一番,或湊幾個同誌打打微高爾夫。約女朋友看看電影,或去聽聽西洋音樂,吃些塊奶油巧古力,也不失體統。若能湊幾個人演一出三幕戲,偏請女客為自己來鼓掌,那更有意思。不必去給父親拜年,你父親自然會看到你在報紙上登的賀年小廣告。可是見著父親的時候別忘了說“害怕扭一耳”。你應當作一身新洋服。總之,你要在這個時節充分的表現出來,你是愛國,你懂得新事,你會跳舞,你會溜冰。這個年要過得似乎是洋鬼子,又不十分像;不像吧,又像。這也是一種藝術。若以酒類作喻,這是啤酒。雖然是酒,可又像汽水。拿準這個尺寸,這個新年正大有滋味,你要是不過它一下,你便永遠摸不清個人與世界的關係。說到這兒,你頂好給美國總統寫個賀年片,貼足郵票寄去。他要是不回拜的話,那是他的錯兒,你居心無愧。
這麼過了一個年,然後再等過那一個,藝術上的對照法。一個是浪漫的,摩登的,香檳與裸體美人的;一個是寫實的,遺傳的,家長裏短的。你身過二年,胃收百味,是溝通東西文化的活水,是香檳與陳紹的產兒,是一切的一切!
應當再說怎過舊新年。不過,你早就知道。隻須告訴你一句:無論是在哪個新年,總不應該還債。還有一句——隻是一句了——在舊新年元旦出門,必先看好喜神是在哪一方;國曆新年則不受此限製,你拿著頂出來也好。
愛國誌士聽了這一番高論,茅塞一頓一頓的都開了,托二大媽來約我去打幾圈小麻雀,遂單刀赴會焉。
載1934年2月16日《論語》第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