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人心不同,也有不這樣看的。記得去年在我們鎮上,鋪戶都在“家曆”新年關上了門。小徒弟們在鋪內敲鑼打鼓,掌櫃們把臉喝得怪紅。鄰家二大媽一向失於修飾,也戴上了朵小紅絹石榴花。私塾中的學童們把《三字經》等放在神龕後麵,暫由財神奶奶妥為照管。洋學堂的秀才們也回來湊熱鬧,過了燈節還舍不得走。這本是為藝術而藝術,並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地方。哪知道,鎮上有位愛國誌士發了議論:愛國的人應當遵守國曆;再說,國曆是最科學的。

我也說了話。我既也是鎮上的聖人之一,自然不能增他人的銳氣而減自己的威風。你看,大家聽了誌士的議論,雖然過年如故,可是心中有點不自在。我們鎮上的人向來不提倡仇貨;也不讚成婦女放腳,因為纏足是更含有國貨的意味。他們不甘於作不愛國的人,但是,他們沒話反攻,而愛國誌士就鼻孔朝天的得意起來。我不能不開口了!我說:過年是種藝術,談不到科學;誰能在除夕吃地質學,喝王水,外加安米尼亞?再說,國曆是科學的,連洋鬼子都知道,難道堂堂的天朝選民就不曉得?二月是二十八天,正合二十八宿,中西正是一理,不過,科學是日新月異的,將來一高興,也許二月剩八天,巧合八卦圖,而十二月來上五六十來天!再說,家曆月月十五有圓月,而國曆月月十五有圓太陽,陽勝於陰,理當乾綱大振,大家不怕老婆。可惜,圓月之外還有新月半月等等,而太陽沒有出過太陽牙。

連鄰家二大媽也聽出我這一套是暗含譏諷,馬上給我送過來一大盤年糕;雖然我看出糕的一角似被老鼠啃去,也還很感激她。她的話比年糕的價值還大。她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假如十五沒月亮,這兩句古語從何應驗?還有,臘月三十要是出了圓月,咱們是過年好呢,還是拜月好呢?二大媽的話實在有理。於是設法傳到愛國誌士耳中,省得叫他目空一切。二大媽至少比他多吃過二三十年的年糕,這不是瞎說的。

他似乎也看出八月十五雲遮月的重要,可是仍然不服氣。他帶著諷刺的味兒說:為什麼不可以把吃喝玩樂都放在國曆新年;莫非是天氣不夠冷的?

我先回答了他這末一句。對於此點我更有話說。過去的經驗不定在什麼時候就會大有用處;你看,我恰巧在南洋過過一次年。在那裏,元旦依然是風扇與冰激淩的天氣。大家赤著腳,穿著單衫,可是拚命的放爆竹,吃年糕,貼對子,買牡丹,祭財神。天氣和六月裏一樣,而過年還是過年。這不是冷不冷的問題。冷也得過年,熱也得過年,過年是種藝術,與寒暑表的升降無關。

至於為什麼不把吃喝玩樂都放在國曆新年,他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為表示愛國,為表示科學化,我們都應當遵守國曆;國曆國科國學國民等等本來自成一係統。嚴格的說,一個國民而不歡歡喜喜的過下兒國曆新年,理當斬首,號令國門。可是有一層,人當愛國,也當愛家。齊家而後能治國;試看古今多少英雄豪傑,哪個不是先把錢摟到家中,使家族風光起來,而後再談國事?因此,國曆與家曆應當兩存著;到愛國的時候就愛國,到愛家的時候便愛家,這才稱得起是聖之時者。你真要在家曆新年之際,三過其門而不入,留神尊夫人罰你跪下頂燈三小時;大冷的天,不是玩的!這不是要哪個與不要哪個的問題,也不是哪個好與哪個壞的問題,而是應當下一番工夫去研究怎樣過新新年,與怎樣過舊新年。二者的曆史不同,性質不同,時間不同,種種不同,所以過法也得不同。把舊藝術都搬到新節令上來,不但是顯著驢唇不對馬嘴,而且是自己剝奪了生命的享受。反之,順著天時地利與人和,各有各的辦法,各有各的味道,才能算作生活的藝術。

可是,人心不同,也有不這樣看的。記得去年在我們鎮上,鋪戶都在“家曆”新年關上了門。小徒弟們在鋪內敲鑼打鼓,掌櫃們把臉喝得怪紅。鄰家二大媽一向失於修飾,也戴上了朵小紅絹石榴花。私塾中的學童們把《三字經》等放在神龕後麵,暫由財神奶奶妥為照管。洋學堂的秀才們也回來湊熱鬧,過了燈節還舍不得走。這本是為藝術而藝術,並沒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地方。哪知道,鎮上有位愛國誌士發了議論:愛國的人應當遵守國曆;再說,國曆是最科學的。

我也說了話。我既也是鎮上的聖人之一,自然不能增他人的銳氣而減自己的威風。你看,大家聽了誌士的議論,雖然過年如故,可是心中有點不自在。我們鎮上的人向來不提倡仇貨;也不讚成婦女放腳,因為纏足是更含有國貨的意味。他們不甘於作不愛國的人,但是,他們沒話反攻,而愛國誌士就鼻孔朝天的得意起來。我不能不開口了!我說:過年是種藝術,談不到科學;誰能在除夕吃地質學,喝王水,外加安米尼亞?再說,國曆是科學的,連洋鬼子都知道,難道堂堂的天朝選民就不曉得?二月是二十八天,正合二十八宿,中西正是一理,不過,科學是日新月異的,將來一高興,也許二月剩八天,巧合八卦圖,而十二月來上五六十來天!再說,家曆月月十五有圓月,而國曆月月十五有圓太陽,陽勝於陰,理當乾綱大振,大家不怕老婆。可惜,圓月之外還有新月半月等等,而太陽沒有出過太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