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之一:《鬥牛士之歌》。一九六六年。家門對過的弄堂口。一群紅衛兵蜂擁而過。忽然,他們齊聲用上海話唱起《卡門》主題歌。那時盛行抄家,抄沒的物件中,就有古典音樂唱片。
記憶:那條弄堂口,那年夏末秋初的都市夜色。我家也剛被抄過,我也會唱那首歌,記憶中的盲點:我何時聽過這首歌,而且記得?
作品之二:《聖母頌》,是舒伯特寫的那首。一九六八年。借唱片的朋友,剛剛切除一枚腰子。
記憶:抄家後發還的唱機,靠南牆床頭櫃放著,就像大陸家庭的珍貴電器那樣,上麵覆著一塊遮塵的布。記憶中的盲點:我記住了朋友的沒有腰子,卻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
作品之三:《拉科齊進行曲》。一九七○年。江西贛南山中,是在偷聽台灣電台播音,因是“文革”期間聽慣了喇叭中的叫囂,因是山野荒村更深人靜的偷聽,台灣女播音員的款款語調格外柔美。記得“礦石機”麼?用鐵絲密密實實纏繞住磁鐵,裸露著,固定在一小塊三夾板上,連著一副簡陋透頂的耳機:台灣,與江西僅福建一省之隔,播音清晰,如在耳邊,柏遼茲管弦樂一聲聲清亮清亮地奏起來,傳過海峽這一邊。
記憶:贛南山村的土屋、土牆、房梁,油燈燈光搖曳跳動,吊樓子外山脊梁的剪影。還有:那位女播音員柔美的聲音。
作品之四:舒伯特《第九交響曲》。一九七○年。“像天一樣長的《第九交響曲》啊!”這回是男聲播音,他在引述舒曼說的話。是我方電波幹擾還是氣候不佳?到第二樂章中段,“天一樣長”的“第九”淹沒在洶湧雜音中。
記憶:我的那頂蚊帳。熏黑的帳頂。老鼠從被子上頻頻竄過。又是記憶的盲點--直到二十年後,我才在紐約聽到了完整的舒伯特“第九”。
再加上“美國之音”的格什溫,英國電台的愛爾蘭民歌,連每一首安排在節目前後的開始曲結束曲都記得清清楚楚,都在夜裏,在少年的胡思亂想中組入記憶。白天,能在白天怡然靜聽的古典音樂,隻能等到冬季回上海,從友人手中輾轉借來的幾枚原主不詳的舊唱片,至今仍是記憶的盲點,不外也是由抄家而流散到“社會”上來的吧?還有別的--民國翻譯版本的普希金、高爾基、司湯達和巴爾紮克;豐子愷的《十大音樂家》通俗讀本;德國或日本珂羅版的《世界美術史》黑白殘簡,甚至還弄到過張充仁輩從法國攜回的素描紙、炭精條……一群無業青年,借來借去地借,通風報信容光煥發,從書包裏挖出來,又塞進去,今天這些東西散在哪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