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音樂在外國(之五)
“我們忍受別人利用我們的潛意識,罔顧我們的理性。”詩人龐德在一次訪談中這樣說道,“他們把商品名稱配上音樂,然後隻播音樂,你隻要聽到那段音樂,就想到那件商品。”
真的。古典樂頻道每段節目之間排滿了配上音樂的商品廣告,從機票減價、轎車換代到股市行情、貸款優惠,等等等等,音樂一起,果然就想起機票轎車股市貸款之類,不過是聽得慣了,膩了,誰想到什麼潛意識,什麼理性,現代詩人,到底出言不凡,現代商人呢,則真該請來開一課“音樂心理學”。
不論如何,龐德這段話說出一項聽覺的事實:音樂,可以在聽者的“聯想”中指涉具體而微的事物。
托爾斯泰有生之年,恐怕不曾領教過收音機。如果我沒記錯,他曾說,音樂,主要是為了,而且能夠喚起人們的記憶。這說法,音樂專家會同意麼?退一步說,且不管音樂“主要”是“為了”什麼,由音樂引發的聯想、記憶,以及這聯想、記憶的內容,可就太多了。
遠者如秦末的“四麵楚歌”,我以為是霸王別姬那一幕裏最動人的情節,若非楚人對楚歌的集體記憶,項羽軍心何至於一夜崩潰。近者,大陸不是在流行“革命歌曲大聯唱”麼?據說給“文革”過來人聽聽,可資“懷舊”的,可是隨即就有報道說,八十年代部分樣板戲重演重播時,不少中老年幹部和知識分子既憎且懼,說是給勾起昔年的舊痛餘悸,期期以為不可,總之,這就是記憶作祟,音樂使然的曆史公案、政治公案。
再看私案如何。比如那一夜,殷承宗同誌索性應同胞之邀彈一段《黃河》,在我聽來,哪裏會想到那道濁濁洪流,我會著即想起中學時代某日午後,大喇叭裏忽然傳出鋼琴《黃河協奏曲》時,心中那麼一陣錯愕與狂喜:那時,那十年,準予公開播放的鋼琴協奏曲,隻此一闋,《黃河》,即等同於我對“鋼琴”、“文革”與“少年時代”這麼三重記憶。
或謂以上作品不是純音樂,好的,那麼莫紮特、貝多芬的樂曲,“純”度絕對夠了吧,聽來又會怎樣?是純而又純的純享受,還是混雜的聯想與記憶?這件事,我願親自去找德、奧諸位古典樂大師談談,他們萬萬想不到我在恭聽純淨的古典音樂時,私心雜念是些什麼。“你隻要聽到那段音樂……”我也可以為龐德先生開一份小小的作品名單,看看音樂和記憶是如何同步奏效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