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土樓沉浸在月色之中,皎潔的月亮掛在圓圓的天井上空。這個月亮跟張南清以前看到的月亮,都是同一個月亮,但是現在,張南清卻不是以前那個張南清了。
現在的張南清,心情煩躁,有很多的不滿。
他想,張老列真是敢想,居然想把他那個豁嘴的堂侄女塞給我,我是什麼人?我會要一個豁嘴的女人嗎?每天睡覺一趴到她身上,不是要把我嚇得滾下來?他把我當作什麼人了?
他把我當作什麼人了?這是張南清苦苦想著、非要想明白不可的問題。但是,他越想越不明白。
我是什麼人?
這真是一個又簡單又複雜的問題。
第二天,張南清給頭家提水回來,來到夥夫房吃早飯。整個膳廳隻有張老列一個人,他端著一隻海碗,正往嘴裏呼呼哧哧地送著稀飯。
“列叔……”張南清還是叫了一聲。
“你吃飯,我給你說一件事,”張老列擱下吃完的飯碗,嘴裏咂著,“我有個堂侄女,就是張大肥的女兒張美金,我請人看過八字了,你們還是很相配的。”
張南清低頭吃著飯,心想,你把我當作什麼人了?我想女人想瘋了也不會要一個豁嘴的,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阿清頭啊,你來到我們五寮坑落腳,頭家對你這麼好,大家也都待你不錯,張大肥同意了,張美金這妹子也同意了,你看,這是你幾世人修來的福分,”張老列說,“你要是成了家,就算在五寮坑有了根基了,這是你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事吧?”
張南清突然砰地擱下飯碗,硬硬地說:“我不要。”他轉身走了出去,把張老列剩在那裏發呆。
這真是張老列沒想到的事情,他原想張南清會感激涕零的,拉著自己的手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詞彙,要是像狗一樣有尾巴的話,早都搖起來了,誰知他竟然不知好歹!你呀你,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一個外鄉人,流落到這裏,什麼也沒有,隻是頭家器重你,給了你一碗飯吃,現在許配給你一個老婆,也不要你什麼彩禮,幾乎是白送給你,這是多大的抬舉,你還挑挑揀揀的不要!說實在的,要不是張美金是個豁嘴,你想也別想呢。張老列心裏氣呼呼的。
張南清心裏也是氣呼呼的,他走在土樓之間的土道上,腳下踢起了一陣陣塵土。到五寮坑落腳之後,他也想過在這裏紮下根來,當個插門女婿什麼的,老爸當年不也是插門女婿嗎?可是他沒想到,有人會把一個破相的女人介紹給他。
張南清當然知道,張老列在五寮坑不是一般的人,他說出來的話是不會再收回去的。這時,他想到了張管家,對呀,剛才怎麼就沒想到呢?張管家一下讓他看到了希望。他想,張管家如果反對這件事,張老列就會改變主意。
張南清小跑起來,跑到浮沉樓才停了下來。他大步走過樓門廳,從左邊的樓梯走上樓,他輕手輕腳的,生怕弄出過分的聲響,因為頭家住在四樓,誰也不敢打擾他的。走到三樓張管家的臥室前,他發現門開著,但是裏麵沒有人,隻有一股氣味飄蕩著。這股氣味他已經習慣了,他鬆了口氣,從茶罐裏抓了一把茶葉放到嘴裏咀嚼著。
茶葉在嘴裏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張南清感覺到心裏放鬆了許多。
一陣腳步聲從走馬廊上傳過來,這是張管家拖遝的腳步聲。張南清走到門邊迎接他,張管家說:“你來了?我剛到頭家那裏給他報賬。”他走進臥室,給自己泡了一杯茶。
“立端公,有件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列叔要把他的堂侄女‘缺嘴金’說親說給我,”張南清說,“我不要……”
張管家打斷張南清的話說:“你不要?這麼好的事,你怎麼不要?”
“我……”張南清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張管家會是這種態度,心裏都涼了。
“列叔是看得起你啊,看你無爸無母的,對你很同情,如果你在我們五寮坑成了家,你就有根有基了,”張管家一邊呷著茶一邊說,“阿清頭啊,你有福啊,到哪裏都有貴人相助,嗬嗬嗬,你真讓人羨慕。”
看著張管家癟著嘴發笑的樣子,張南清心裏空空蕩蕩的,嘴裏已經嚼爛的茶葉好像堵住了他的咽喉,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五寮坑是一塊風水寶地,你能在這裏紮下根來,這是你幾世人修來的福分啊。”張管家說,他的用詞跟張老列有著驚人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