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他們把我當作什麼人了?
這個問題讓張南清痛苦地想了好幾個晚上,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想得他腦子裏一片嗡嗡直響,好像一群狂蜂在飛舞。
他決定不再想下去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個決定:離開五寮坑。
他們把我當作什麼人了?我隻有呆在這裏才能活得下去?我不相信,閩西南土樓鄉村方圓幾百裏,哪裏不是活人的地方?實在不行,我還可以到梅州老家去,哼,你們把我當作什麼人了?
這天早上,張南清為頭家提水回來,在夥夫房吃早飯時,張老列又向他談起了說親的事,並且指著站在天井裏的張美金的背影讓他看,神色淫穢地說,還不錯吧?要奶子有奶子,要屁股有屁股,像一隻成熟的桃子,吃起來很爽啊。張南清沒有吭聲,他就在這時候下定了出走的決心。
張南清吃過早飯回到臥室裏,簡單收拾了一下,肩上搭著一個布袋子便走下樓梯,走出了浮祥樓。他走到村口,看著小溪裏的水車哐隆哐隆地轉著,有一條土路順著小溪通向那三麵山的缺口處,在五寮坑的這些時日,他已經了解到,走到那裏翻上一個山坡,就能走到博平圩上,那博平圩是個繁華所在,頭家享受的妓女就是從那裏來的,從那裏可以通到很多地方去。
小溪流到三麵山的缺口處,消失在一篷雜草中。張南清爬上一個小坡地,回頭看了看五寮坑,那五座高低錯落的土樓,在陽光裏一片沉靜。他踏上一條山路,走起路來一隻手一甩一甩的,搭在肩上的布袋子一下一下地敲打著他的背部。
他們把我當作什麼人了?張南清想。他想,明天早上,頭家發現沒人給他提水了,整個五寮坑都會知道我出走了,我是什麼人?你們把我當作什麼人?哼哼,你們以為我是什麼人啊?
張南清賭氣走在山路上。
閩西南土樓鄉村崇山峻嶺,山間的路縱橫交錯,有的窄得像田埂,有的有一把鋤頭柄那麼寬,有的甚至更寬,路上留著車輪輾過和牛馬走過的痕跡。山林茂密,一眼望去盡是青翠的綠色,有些鮮豔的野花突然從樹墩上、樹杈上長出來,那一點一叢的鮮豔使一片綠色有了點綴,有了更加蓬勃的生機。
但是這些山野景色並不能使張南清的心情變好起來,他仍舊不停地想著,他們把我當作什麼人了?
山間空氣清新,竹木散發出一種沁人肺腑的氣息,好像可以讓人的肚子慢慢地飽起來。張南清一邊走著,一邊氣咻咻地往外呼著氣,一邊往鼻子裏吸著竹木的氣息。他在路邊的一泓山泉裏捧起水喝了幾口,又從布袋子裏抓了一把茶葉,放到嘴裏咀嚼著。他估計,午飯時分就能走到博平圩上了。
翻過了一座山嶺,山腳下是一座圓土樓和一座方土樓,炊煙從土樓裏嫋嫋升起,正午的太陽光剛剛照到土樓上方的坡嶺,那炊煙好像被陽光吸了過來,一綹一綹地消融在陽光裏。
怎麼還沒走到博平圩?張南清有些奇怪了,他想問問人,可是土樓在山腳下,順著豬腸似的山路走下去,不知要走多長時間。
他擦了一把汗,繼續往前走。他想,隻要走下去,總是能走到博平圩的。
太陽西斜了,張南清還走在兩座大山中間一條峽穀似的山路上,他突然有些驚慌了:怎麼還沒有走到博平圩?是不是走錯路了?這麼一想,雙腿立即變得像土樓裏的槌子一樣又沉又重,怎麼走了半天還沒走到博平圩?一定是走錯路了。他感到害怕了,他原來以為午飯時分就能走到博平圩了,所以他沒有帶幹糧(其實他在五寮坑也沒有什麼幹糧可帶),身上隻有幾塊銀元和幾張紙鈔,布袋子裏也隻有一套換洗的衫褲和幾把茶葉。
他不得不又掏出一把茶葉放在嘴裏咀嚼著。
喀嚓喀嚓的咀嚼聲在寂靜的山穀裏顯得很響亮,聲音好像被放大了十倍,而且還有了回聲,喀嚓——喀嚓……
張南清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墜,他想,完蛋了,天黑也走不到博平圩了……
他開始後悔自己的出走了,你為什麼要出走?為什麼?為什麼?在五寮坑,頭家對你很好,張管家也對你很好,你的日子比在長祥樓不知好了多少倍啊,你為什麼要出走?你不喜歡“缺嘴金”也不一定就要出走呀?其實“缺嘴金”有什麼不好,她就是嘴上少一點肉,別的地方一點也不少,人家不要彩禮的整個人送給你,這是抬舉你啊?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在五寮坑你算什麼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