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想到自己還會為父親的死流淚。
8
疏星朗月,五寮坑沐浴在一片寂靜的月光裏,好像一個辛苦勞作一天的人,安然地入睡了,那此起彼伏的蟲鳴聲和偶爾的狗吠,就是他酣睡中的鼾聲。
張南清和妹妹張梅枝走到公母山腳下,選擇了一塊較為平緩的坡地,擺上了一碗米飯,點燃了兩把香燭,把燭插在地上,一人分了一把香拿在手上。他們準備在這裏祭拜父親。
父親的死是他們意料中的,但是父親的死訊在廣闊的閩西南土樓鄉村輾轉流傳,傳到他們的耳朵裏,他們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裏還是感到悲傷。據說父親跳下瞭望哨死後,阿舅用腳踢了踢了他的腳,帶著哽咽說,你做人要不是那麼黑心,那麼貪心,怎麼會有今天呢?阿舅讓他的“火把幫”兄弟從長祥樓裏抬出老爸多年前已經為自己備下的棺材,入殮之後抬到山上埋葬。
坡地上鋪滿了月光,好像水一樣流淌著。
“這個方向不對,”張南清看了看,低下身子把地上那碗米飯掉轉了一個方向,他說,“張坑應該是這個方向。”
“是這個方向嗎?到處是山,我都辨別不出方向了。”張梅枝說。
“應該是這個方向,我肯定,”張南清很有把握地說,“從這座山翻過去,一直走,一直往前走,我想就能走到張坑了。”
“你說,現在張坑、還有長祥樓會是什麼樣子?”
“我不知道,”張南清搖搖頭。
兄妹倆平靜地搖著手中的香,向著家鄉張坑的方向拜了拜,然後一起跪下來,在地上叩了三次頭,又起身拜了拜,把香插在那碗米飯的兩旁。
這樣,祭拜儀式就結束了。對兄妹倆來說,他們隻能用這簡化的儀式略表一點孝心,這也意味著過去生活的徹底結束。
他們掉頭往村寨裏走,一路上沒有說話,聽著腳下沙啦沙啦的腳步聲,聽起來有些幽清。月光打在他們身上,投在地上的身影時長時短。
走到村口,張南清看到五座土樓的屋頂在月光裏黑得耀眼,它們一圈一圈的,像是一條蜷伏的大蟒蛇,隨時會跳起來,撲向麵前的獵物。張南清心裏暗自一驚,突然愣住了。
“兄,你怎麼了?”
“哦,我沒什麼……”
張梅枝定定看著張南清說:“你說,阿舅知道我們在這裏,會不會來害我們?”
“他是跟老爸有冤仇,現在都了了,”張南清說,“他要是跟我們也有冤仇,就不會放我們走了,他來害我們做什麼?那隻是他們之間的恩怨。”
“那他會不會突然有一天來接我們回到長祥樓?”
張南清笑了一聲,說:“你真是會做夢。”
“我會做夢,可我從來就沒夢到過,事情會變成這樣。”張梅枝說。
“這是命。”張南清低低地說。
“命。”他又說了一遍。
張梅枝發現哥哥的臉上有一種異樣的氣息,使他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大她兩歲的哥哥,而是一個飽經滄桑的長者。
9
上午的浮祥樓仿佛一座空城,靜寂無聲。張南清走到廊上對準尿桶撒尿,他看到樓門廳上幾隻雞很無聊地走來走去,他還看到天井內的禾埕上有幾個人用雙手捧起一大棒茶菁,快速地上下擺動,把它們紛紛抖落。
在長祥樓總是幹活幹活幹不完的活,現在為頭家提了水回來,他就閑下來了,閑著沒事做,他竟感到骨頭好像有些發脹、發酸。
張南清從三樓下到二樓,忽然鼻子一陣發癢,哈——啾,打出一個震天動地的噴嚏。二樓是茶倉,空氣中的茶味濃得像一堵牆,猛地把他攔了下來。張南清揉了揉鼻子,這時他聽到樓梯角的一間茶倉裏發出一種異樣的聲音,仿佛兩隻發情的老鼠在交纏打鬥。他好奇地走到那茶倉的直欞窗前,一部雞窩似的亂發首先撲入他的眼簾。那頭發左右甩動了幾下,緩緩轉過臉來,張南清立即看到那是一張古怪陰冷的婦人臉,消瘦尖溜,眼睛如兩粒龍眼幹核,生硬無神,隻有嘴邊浮蕩著一絲冷冷的笑意。
“你是誰?”她也看到了張南清,聲音冷得像從地窖裏冒出來一樣。
“我……”張南清遲疑一下,他想她一定就是傳說中的瘋茶婆——頭家張繩和的老婆江茶。“我,我是新來的。”張南清說。瘋茶婆又發出那種老鼠發情似的聲音,她嘴裏咀嚼著大把的茶葉,那團茶渣緩緩下到脖子,凸出一個男人似的喉結,然後掉到肚子裏去,咕咚一聲,連張南清好像都聽到這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