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張南清走在五寮坑五座圓土樓之間,總是感到暈頭轉向而又恍惚不安,圓圓的樓牆,環環相連,給人一種無始無終的感覺。可是他沒事,就喜歡在村寨裏走走。人生的變故像是一場噩夢,把他拋棄在這個地方,他對這裏的一切充滿了好奇。
五寮坑第一座土樓叫浮沉樓,處於“梅花”花心位置也就是整個村寨的中心位置,大門對著母山一塊低矮的丘陵,那山勢猶如蜈蚣緩緩爬行,風水先生稱之為“蜈蚣吐珠地”。浮沉樓始建於明朝嘉靖年間,高四層,每層36個房間,現在主要歸頭家張繩和使用,一樓和二樓全用作茶倉,三樓住了他幾個至親的心腹,四樓則隻住了他一個人。浮沉樓建成不久,張氏族人又有了財力,隨即在它的右上方動工夯建新一座圓樓,叫浮祥樓,高三層,每層26個房間,現在住著張繩和五服內的親戚。在浮沉樓的左上方是浮祿樓,三層高,每層26個房間,在左下方的是浮壽樓,高還是三層,每層26個房間,浮昌樓在右下方,仍舊是三層,每層有32個房間。
這些土樓裏的張姓人,幾乎所有人之間都有著親戚關係,像蜘蛛網一樣錯綜複雜,隻不過親疏不同罷了,他們都是張繩和的雇工,每天為張繩和出工幹活,在管家的安排下,每人有不同的分工,然後根據勞動量,按時從張繩和那裏領取稻米和鈔票。張繩和是頭家,也是族長,他待人和氣,深居簡出,主要是通過管家、監工管理著整個五寮坑,大家心甘情願而又勤勤懇懇地為他幹活。五寮坑的生活似乎每一天都是相似的,就像三麵山上的太陽,每天升起,落下,如此周而複始,平靜而又單調。
但是,張南清還是發現了五寮坑和家鄉張坑的不同之處,這主要體現在兩個頭家的身上。不管怎麼樣,老爸張三中大小也是一個頭家,可是他和張繩和一比,太不相同了!張繩和養尊處優,每天躺在竹椅上慢慢地品茶,享受著神仙一般的生活,而老爸每天和雇工一起出工收工,身上不是泥土就是茶梗,似乎從來就沒有幹淨過,他哪裏有一點頭家的味道呢?張南清想,我和小妹也都是他的雇工,其實他也是他自己的雇工,頭家把自己當成雇工,以身作則地幹活,結果是所有的雇工都不喜歡他,當麵背後都在說他的不是,為人鹹濕,待人凶狠,派活太重,沒有人情味……張南清不知道現在老爸怎麼樣了,他想,像他那樣子活著,其實也沒有多大的意思,也許阿舅早就該來了,他心裏不由暗自慶幸逃出了長祥樓,逃出了老爸的管製,可是這樣一想,又隨即感到不安,老爸畢竟是老爸,對他的下落一點也不悲傷,無動於衷甚至感到慶幸,這是不是有些不孝呢?
張南清每天從他住的浮祥樓走出來,腦子裏總是塞滿稻草似的,一片亂糟糟,隻有在五座土樓之間走上幾趟,他才會漸漸忘記那些有關老爸和往事的糾纏不清的問題,麵對現實地想一些事。
這天上午,張南清走到浮昌樓邊側的一排茅廁前,感覺到一陣尿意,準備走進一間茅廁,這時另一間的茅廁裏站起了一個人,用客家話叫了對他一聲:“阿清頭。”
張南清一看正是管家張立端,連忙恭敬地叫道:“立端公。”
張立端從茅廁裏走了出來,兩手紮著布腰帶,臉上帶著一種若無若有的笑意。他是頭家張繩和的堂叔,臉尖尖的,身子很瘦,走起路來悄無聲息,好像是一個紙剪出來的紙人。
“立端公,你也來了?你今天臉色很好啊,”張南清臉上堆滿著笑容,對張管家輕輕哈著腰表示敬意。
張立端紮緊了布腰帶,他抬起一隻手拍了拍張南清的肩膀,說:“你說你是從張坑來的?
那個張三中是你什麼人?”
“是我老爸,”
“哦,我昨天在博平圩上聽人說了,你老爸和你阿舅,自家人也結冤仇,你老爸從瞭望哨上跳下來,死了……”
張南清猛地一驚,他雖然多次設想過老爸的結局,知道他必死無疑,但是從別人嘴裏聽到他的死訊,還是愣住了。
“唉,自家人搞成這樣子,真慘,真慘啊,”張立端尖瘦的臉上布滿了同情,又拍了一下張南清的肩膀,他說,“你來這裏碰上了一個好心的頭家,你就在這邊好好幹吧。”
“真慘啊,唉,”張立端歎了一聲。
張南清不停地點著頭,他忍著淚水,不讓它流出來,還對張管家不停地微笑著。
張立端轉身走了,他消瘦的背影消失在一座土樓的樓牆後麵。
張南清眨了一下眼睛,一顆眼淚緩緩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