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 元雜劇6(3 / 3)

【南呂一枝花】四時雨露勻,萬裏江山秀。忠臣皆有用,高枕已無憂。守著那皓齒星眸,爭忍的虛白晝。近新來染得些症候,一半兒為國憂民,一半兒愁花病酒。

【梁州第七】我雖是見宰相,似文王施禮;一頭地離明妃。早宋玉悲秋。怎禁他帶天香著莫定龍衣袖!他諸餘可愛,所事兒相投;消磨人幽悶,陪伴我閑遊;偏宜向梨花月底登樓,芙蓉燭下藏鬮。體態是二十年挑剔就的溫柔,姻緣是五百載該撥下的配偶,臉兒有一千般說不盡的風流。寡人乞求,他左右,他比那落伽山觀自在無楊柳,見一麵得長壽。情係人心早晚休,則除是雨歇雲收。

(做望見科。雲)且不要驚著他,待朕悄地看咱。(唱)

【隔尾】恁的般長門前抱怨的宮娥舊,怎知我西宮下偏心兒夢境熟。愛他晚妝罷,描不成,畫不就,尚對菱花自羞。(做到旦背後看科)(唱)我來到這妝台背後,元來廣寒殿嫦娥,在這月明裏有。

(旦做見接駕科)(外扮尚書,醜扮常侍上,詩雲)調和鼎鼐理陰陽,秉軸持鈞政事堂;隻會中書陪伴食,何曾一日為君王。某尚書令五鹿充宗是也。這個是內常侍石顯。今日朝罷,有番國遣使來索王嬙和番,不免奏駕。來到西宮閤下,隻索進去。(做見科,雲)奏的我主得知:如今北番呼韓單於差一使臣前來,說毛延壽將美人圖獻與他,索要昭君娘娘和番,以息刀兵;不然,他大勢南侵,江山不可保矣。(駕雲)我養軍千日,用軍一時。空有滿朝文武,那一個與我退的番兵!都是些畏刀避箭的,恁不去出力,怎生教娘娘和番?(唱)

【牧羊關】興廢從來有,幹戈不肯休。可不食君祿,命懸君口。太平時、賣你宰相功勞;有事處、把俺佳人遞流。你們幹請了皇家俸,著甚的分破帝王憂?那壁廂鎖樹的怕彎著手,這壁廂攀欄的怕攧破了頭。

(尚書雲)他外國說陛下寵昵王嬙,朝綱盡廢,壞了國家。若不與他,興兵吊伐。臣想紂王隻為寵妲己,國破身亡,是其鑒也。(駕唱)

【賀新郎】俺又不曾徹青霄高蓋起摘星樓;不說他伊尹扶湯,則說那,武王伐紂。有一朝身到黃泉後,若和他留侯留侯廝造,你可也羞那不羞?您臥重裀,食列鼎,乘肥馬,衣輕裘。您須見舞春風嫩柳宮腰瘦,怎下的教他環珮影搖青塚月,琵琶聲斷黑江秋!

(尚書雲)陛下,咱這裏兵甲不利,又無猛將與他相持,倘或疏失,如之奈何?望陛下割恩與他,以救一國生靈之命。(駕唱)

【鬥蝦罌當日個誰展英雄手,能梟項羽頭,把江山屬俺炎劉?——全虧韓元帥九裏山前戰鬥,十大功勞成就。恁也丹墀裏頭,枉被金章紫綬;恁也朱門裏頭,都寵著歌衫舞袖。恐怕邊關透漏,殃及家人奔驟。似箭穿著雁口,沒個人敢咳嗽。吾當僝僽,他也、他也紅妝年幼,無人搭救。昭君共你每有甚麼殺父母冤仇?休、休,少不的滿朝中都做了毛延壽!我嗬,空掌著文武三千隊,中原四百州;隻待要割鴻溝。陡恁的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常侍雲)見今番使朝外等宣。(駕雲)罷罷罷!教番使臨朝來。(番使人見科,雲)呼韓耶單於差臣南來奏大漢皇帝:北國與南朝自來結親和好;曾兩次差人求公主不與。今有毛延壽,將一美人圖,獻與俺單於。特差臣來,單索昭君為閼氏,以息兩國刀兵。 陛下若不從,俺有百萬雄兵,刻日南侵,以決勝負,伏望聖鑒不錯。(駕雲)且教使臣館驛中安歇去。(番使下)(駕雲)您眾文武商量,有策獻來,可退番兵,免教昭君和番。大抵是欺娘娘軟善,若當時呂後在日,一言之出,誰敢違拗!若如此。久已後也不用文武,隻憑佳人平定天下便了!(唱)

【哭皇天】你有甚事疾忙奏,俺無那鼎鑊邊滾熱油。我道您文臣安社稷,武將定戈矛。您隻會文武班頭,山呼萬歲,舞蹈揚塵,道那聲誠惶頓首。如今陽關路上,昭君出塞;當日未央宮裏,女主垂旒。文武每,我不信你敢差排呂太後。枉以後,龍爭虎鬥,都是俺鸞交鳳友。

(旦雲)妾既蒙陛下厚恩,當效一死,以報陛下。妾情願和番,得息刀兵,亦可留名青史。但妾與陛下闈房之情,怎生拋舍也!(駕雲)我可知舍不的卿哩!(尚書雲)陛下割恩斷愛,以社稷為念,早早發送娘娘去罷。(駕唱)

【烏夜啼】今日嫁單於,宰相休生受。早則俺漢明妃有國難投。它那裏黃雲不出青山岫。投至兩處凝眸,盼得一雁橫秋。單注著寡人今歲攬閑愁。王嬙這運添憔瘦,翠羽冠,香羅綬,都做了錦蒙頭暖帽,珠絡縫貂裘。

(雲)卿等今日先送明妃到驛中,交付番使,待明日朕親出灞陵橋,送餞一杯去。(尚書雲)隻怕使不的,惹外夷恥笑。(駕雲)卿等所言,我都依著。我的意思,如何不依?好歹去送一送,我一會家隻恨毛延壽那廝!(唱)

【三煞】我則恨那忘恩咬主賊禽獸,怎生不畫在淩煙閣上頭?紫台行都是俺手裏的眾公侯,有那樁兒不共卿謀,那件兒不依卿奏?爭忍教第一夜夢迤逗,從今後不見長安望北鬥,生扭做織女牽牛!

(尚書雲)不是臣等強逼娘娘和番,奈番使定名索取;況自古以來,多有因女色敗國者。(駕唱)

【二煞】雖然似昭君般成敗都皆有,誰似這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情知他怎收那膘滿的紫驊騮。往常時翠轎香兜,兀自倦朱簾揭繡,上下處要成就。誰承望月自空明水自流,恨思悠悠。

(旦雲)妾身這一去,雖為國家大計,爭奈舍不的陛下!(駕唱)

【黃鍾尾】怕娘娘覺饑時吃一塊淡淡鹽燒肉,害渴時喝一杓兒酪和粥。我索折一枝斷腸柳,餞一杯送路酒。眼見得趕程途,趁宿頭;痛傷心,重回首,則怕他望不見鳳閣龍樓,今夜且則向灞陵橋畔宿。(下)

【賞析】

《漢宮秋》第二折,寫毛延壽在奸謀敗露後,叛投匈奴,並把“美人圖”獻給番王。於是,呼韓耶單於以武力相威脅,要漢朝交出王昭君“和親”。在外邦的脅迫麵前,漢朝的文武大臣五鹿充宗、石顯等一個個龜頭縮腦,畏力避箭,無人敢出頭退敵。漢元帝迫於無奈,隻好屈辱地割恩斷愛,把王昭君交付番邦。

這出戲一開始,作者就對漢元帝沉湎酒色、荒淫誤國,重用奸邪、朝政腐敗的行徑,作了含蓄而深刻的描寫和譴責。作者借王昭君之口說:“妾身王嬙,自前日蒙恩臨幸,不覺又旬月,主上昵愛過甚,久不設朝。”漢元帝也自述自道:“得見了王昭君,使朕如癡如醉,久不臨朝。”並且自詡“四時雨露勻,萬裏江山秀,忠臣皆有用,高枕已無憂。”真是一副沉湎酒色的風流太平天子形象。但是,一傳來匈奴索要王昭君和親的消息,他所寵信的那些“忠臣”,也就馬上現露出了“庸臣”的本來麵目。尚書令五鹿充宗和內常侍石顯等文武大臣,不但不敢挺身而出,率兵拒敵,為國盡職,反而借番邦之口,攻訐漢元帝“寵昵王嬙,朝綱盡廢,壞了國家”,攛綴漢元帝以昭君奉獻番邦,“以救一國生靈”。在〔牧羊關〕、〔賀新郎〕、〔鬥蝦蟪、〔哭皇天〕幾支曲中,作者借漢元帝之口,對這邦屍位素餐的昏庸奸佞之臣,進行了無情的鞭撻和痛斥。他們“臥重裀,食列鼎,乘肥馬,衣輕裘”,“恁也丹墀裏頭,枉被金章紫綬,恁也朱門裏頭,都寵著歌衫舞袖”,但這些本應承擔起“安社稷、定戈矛”重任的文臣武將,卻“隻會文武班頭,山呼萬歲,舞蹈揚塵,道那聲誠惶頓首”,在番邦的威脅麵前,一個個“似箭穿著雁口,沒個人敢咳嗽”!這些生動形象的描寫,把這些平時魚肉人民、驕橫恣肆、作威作福,到國難當頭時卻貪生怕死、膽小如鼠的封建官僚的醜惡嘴臉暴露無遺。

麵對這些“太平時,賣你宰相功勞,有事處,把俺佳人遞流”,“幹請了皇家俸”,不能“分破帝王憂”的酒囊飯袋,漢元帝隻能發出“我嗬,空掌著文武三千隊,中原四百州;隻待要割鴻溝。陡恁的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的浩歎!人們看到這裏、不禁會問:是誰重用了這班屍位素餐昏庸臣?是誰寵幸了賣國求榮毛延壽?這難道不是由於漢元帝自己昏聵荒淫眼無珠,寵用奸佞自作自受嗎?

藝術的真實源於生活的真實。劇中所寫的漢、番關係,雖然不符合公兀前一世紀的曆史情況,卻與作者所經所見的軟弱無能的南宋小朝廷與強兵壓境的蒙元王朝之間的關係,有極大的相似之處。作者在劇中通過漢元帝之口,重點地對他手下的庸臣、佞臣進行了譴責和暴露,對漢元帝的批判相對地顯得委婉、曲折,但二者所具的思想力量卻同樣強烈、同樣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