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帝王將相們的這些文字卻頂不上陶淵明那一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楊萬裏有詩雲:“菊生不是遇淵明,自是淵明遇菊生。歲晚霜寒心獨苦,淵明元是菊花精。”
所以陶淵明不但當上了菊花花神,而且有時候菊花甚至成為陶淵明的代名詞。《梧潯雜佩》中說,明代陸平泉見同僚謁見嚴世藩時爭先恐後,競往前趨,醜態百出。正好嚴宅地上放了許多盆菊花,於是陸平泉便借機諷刺道:“諸公且從容,莫擠壞淵明也。”一時間,那些投機小人,個個麵紅耳赤。
可見,“菊”和“隱”自陶淵明之後就不離不棄地連在一起,成為不慕榮華、修身高潔的象征。不知有多少人用“菊隱”一詞做自己的別號或者書齋名,唐寅還寫過《菊隱記》這樣的文章。
|人比黃花瘦——菊花殘,滿地傷|
黃宗羲有詩“莫恨西風餘凜冽,黃花偏耐苦中看”。菊花,在很多時候充滿哀傷的色彩——“菊花殘,滿地傷。你的笑容已泛黃,花落人斷腸,我心事靜靜淌……”周傑倫的歌詞雖然算不上是古典詩詞,但其意境還是源自古詩詞中的。
很多詩人都替菊花惋惜,盛開在霜冷風寒的時節,得不到春日的陽光、蜂蝶的青睞,不少才子都將之看作是自身的寫照,晚唐時鬱鬱不得誌的美男子李山甫,就寫道:
菊
籬下霜前偶得存,忍教遲晚避蘭蓀。也銷造化無多力,未受陽和一點恩。
栽處不容依玉砌,要時還許上金尊。陶潛歿後誰知己,露滴幽叢見淚痕。
“未受陽和一點恩”——是說菊花沒有得到一點春光的照顧,而“栽處不容依玉砌”等句,更寫出了菊花不像牡丹等富貴花那樣得寵,陶淵明一去,乏有知己,隻好獨自孤苦垂淚。
在本來就嬌弱的才女筆下,菊花更是一副淒婉欲絕的模樣:
李清照有這樣一首詞:
醉花陰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人比黃花瘦”,娉婷孤單的才女瘦如菊花,而菊花亦是如此的落寞淒涼。講到這裏,不禁又想起另一位才女董小宛。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中曾說他和董小宛都愛菊成癡,從白天看到晚上,小宛點了燈燭,照菊花影於牆上——“參橫妙麗”,如一幅天然圖畫。小宛置身菊花間,人和花的影子都印在牆上,小宛回過頭來對冒辟疆說:“菊之意態盡矣,其如人瘦何?”這一幕,就此深印在冒辟疆心中。菊花可以重開,小宛卻香魂已散,生死永隔。
清代的苦命才女賀雙卿,所嫁的老公蠢如馬牛,是個粗莽村漢,經常打罵她,還有個惡婆婆百般折磨她,她隻要一看書寫字,就罵她“不務正業”,偷懶不幹活,可憐她“錦思花情,敢被爨煙熏盡”!二十三歲就終於鬱鬱而死。她一生酷愛菊花,曾寫過這樣一首詞:
二郎神·菊花
絲絲脆柳,嫋破淡煙依舊。向落日秋山影裏,還喜花枝未瘦。苦雨重陽挨過了,虧耐到小春時候。知今夜,蘸微霜,蝶去自垂首。
生受,新寒侵骨,病來還又。可是我雙卿薄幸,撇你黃昏後。月冷闌幹人不寐,鎮幾夜,未鬆金扣。枉辜卻開向貧家,愁處欲洗無酒。
李清照尚可以“東籬把酒黃昏後”,可憐的雙卿連借酒澆愁的資格也沒有,她家裏那樣窮,根本沒有錢買酒,她的惡婆婆蠢老公也根本不會允許她喝酒。“生受,新寒侵骨,病來還又”,說的是風刀霜劍中的菊,更像是苦命的雙卿。
雙卿還有一首寫菊的詩,讀來更是讓人淒楚,不覺為之垂淚:
冷廚煙濕障低房,爨盡梧桐謝鳳凰。
野菜自挑寒裏洗,菊花雖豔奈何霜!
“菊花雖豔奈何霜”正是古往今來千千萬萬苦命女子的寫照。金庸先生的小說《連城訣》中,有個女子叫淩霜華,酷愛菊花,但是他父親淩退思是個心腸狠毒的歹人,竟利用她與大俠丁典的愛情來誘捕丁典,用劇毒將丁典毒倒囚禁,借以逼問大寶藏的下落。淩霜華為了保住丁典性命,發誓永不與他相見,後來更自毀容貌以明誌。但即使如此,淩退思也不肯放過她,淩霜華最後活活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悶死在棺材裏,臨死前她在棺蓋上用指甲刻下:“丁郎,丁郎,來生來世,再為夫妻。”
淩霜華和丁典的苦戀,有人稱為“菊花之戀”,讀來淒愴無限。
|滿城盡帶黃金甲——菊花的衝天殺氣|
才女的筆下,菊花是那樣的委屈,春風不來,蜂蝶難至,隻有一天風霜,淒涼無限。但在一些蓋世梟雄的筆下,卻是豪氣淩人,大有拍案而起,向司花東君討個說法的勁頭。
其中最著名的當然就是“衝天大將軍”黃巢的那兩首菊花詩:
題菊花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不第後賦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第一首詩相傳是黃巢少年時所作,詩中就充滿了桀驁不馴的氣息,憑什麼菊花就不能享受大好春光呢?我就要做“青帝”,把顛倒的命運再顛倒過來!桃花享受的待遇,我們菊花也嚐嚐。很有“地主小姐的牙床上,勞動人民也可以上去滾一滾”的意思。
第二首據說是黃巢落第後所寫,心中的怨氣就更重了,“我花開後百花殺”,韻腳著一“殺”字,古詩詞中相當罕見。“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雖然含蓄,但不難從中讀出類似“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的戾氣。然而,黃巢並非胡吹大氣,公元880年,他果真帶了身披黃金甲的幾十萬大軍攻陷長安,用血與火為此詩做了最富有震撼力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