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四廂花影怒於潮(1 / 3)

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

在中國詩歌史上,龔自珍被視為承接古典傳統而同時又接近現代氣質的詩人,他因此特別受到人們關注和喜愛。同時,龔自珍又是虔誠的佛教信仰者,他的書室曾叫做“紅禪室”。到了後期龔自珍更傾向於天台宗佛學而反對晚唐以後的“狂禪”,不過他認為天台宗可以包容禪宗,相信“六祖天台共一龕”,這跟禪宗也並不衝突。這方麵的問題簡單提一下,不細加辨析。

那麼所謂“現代氣質”與他的佛禪趣尚有什麼關係呢?這個我們在前麵其實已有所提及,就是禪宗思想中包含著排斥權威、高揚自性、追求解脫的意識,在社會變化的過程中,它對現代意義上的崇尚個性自由的精神會起到催化作用。

我們就拿“自由”這個詞語來分析。大致可以說,這個概念在中國古代一般的典籍中出現的機會很少,就是出現,常常也並不代表正麵的價值。《孔雀東南飛》中焦母罵她的兒子焦仲卿說:

“吾已久懷憤,汝豈得自由!”她認為兒子庇護自己的老婆劉蘭芝、不讚成她把劉蘭芝攆走,這個想要“自由”的態度很不妥,不允許有。所以嚴複很感慨地說:“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曆古聖賢之所深畏,而從未嚐立以為教者也。”(《論世變之亟》)而一般研究中國思想史的人如胡適等,大多也認為中國古典傳統理念中無“自由”可言。

但這樣說,其實是因為忽略了禪宗典籍係統。李廣良先生在《禪宗的自由精神》

①一文中對這個問題作了很好的討論,他舉出數十個例子,證明禪宗不僅頻繁使用“自由”的概念,而且把“自由自在”、“此身心是自由人”視為禪修的基本目標。雖然禪宗所要求的“自由”不直接涉及社會政治層麵,但追求生命自由不僅本身即具有重要的價值,而且當它以張揚個性的麵目出現時,就必然向現代意義的自由觀念轉化,並且終將衝擊社會政治的拘禁。龔自珍善於寫情詩,這些詩卻對世人產生過很大的震撼,原因就在於此。

龔自珍的生平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就是出身於名宦之家,外祖父段玉裁是大學者,本人自幼才華超群,但科舉從頭到尾不順,好不容易到三十八歲考到第三甲“同進士”(等於說副進士)出身,官做到從七品,總之尷尬可笑。官小,名氣大,脾氣①載《佛學研究》第11期。

大,思想尖銳,行為不檢,差不多就描寫完了。所以梁啟超說他有點像法國的盧梭。

龔自珍的詩常有瑰麗的色彩、奇異的想象和激烈的動感,這似乎受到佛經所描寫的奇幻境界的影響,但更重要是體現出心誌的奔放不羈。如《夢中作四截句》中的一首:

黃金華發兩飄蕭,六九童心尚未消。

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於潮。

“截句”就是“絕句”。這首詩作於道光七年,當時龔自珍三十六歲,為了應試住在北京,中舉十年,進士還沒考上,人生光景正是窘迫,卻又十分不甘,於是有奇夢。

開頭就寫落魄情形:長久漂泊在外,錢花完了(他老兄在銀錢上麵從來缺少計算),頭發也開始白了(“飄蕭”是頹唐零落的樣子)。但童心猶在,壯誌猶存。為什麼要說“六九童心”

呢?在《易經》中,六為陰卦,九為陽卦,陰陽相輔,造化循環。所以這裏說的“童心”不是簡單指童年之心,而是指源於天地造化的人的本心。它如果未被庸俗的世界銷磨,就具有自然所賦予的宏大活力。

後兩句是寫在這“童心”上生成的夢境。“海紅”一般都是從字麵去解釋,說是海棠花或一種柑子,都不對,和全詩的磅礴氣勢配不上,跟後麵的“潮”又不對應。它是“紅海”的倒裝用法,或直接理解為“如海的一片紅色”(詩句不苛求語法完整)。整個句子是說:叱喝月亮從簾外一片紅色的大海上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