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禪者,活潑潑也(3 / 3)

楊萬裏在《荊溪集序》中說自己寫詩的經曆,先是學唐人,然後學王安石、陳師道,以及“江西派”諸君子。這樣有好多年,某日“忽若有悟”,誰也不學了,憑著興致自由自在地寫,這時“步後園,登古城,采擷杞菊,攀翻花竹,萬象畢來,獻予詩材”,寫詩十分順利。這一描述本身就很有禪悟的味道。

楊萬裏最有特點的詩,大抵是字麵清淺,意脈流暢,題材平凡,情趣鮮活。如《小池》: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一道細流從泉眼中無聲地流出,令人“惜”;池畔的綠樹投影在水中,風光明朗而柔和,使人“愛”。不過是個“小池”,但一個心境恬靜而又興致勃勃的詩人在欣賞它,隨處看去,皆是綽約風姿。

然後是一個輕靈的畫麵:小小的嫩荷剛露出緊裹的葉尖,已有蜻蜓飛來,站立在上頭。這本來是不起眼的景象,但一個“才露”,一個“早有”,頓時妙趣橫生:小小的蜻蜓像是自然之美的發現者、愛好者,它停立在嬌嫩的荷葉上,很有情意的樣子,又好像要告訴人們什麼。

蜻蜓飛到池塘來是為了找食,它停立在小荷的尖尖角上還是枯荷的斷莖上純屬偶然。是詩人的目光關注到它,感覺這個輕盈的飛蟲和嬌嫩的荷葉相依相偎的情形,為寂靜而優美的小池注入了自然的靈氣。在這首詩裏真正打動讀者的東西是詩人的敏感,他從稍縱即逝的景物變化中捕捉到最為動人的瞬間。

一隻蜻蜓落在荷葉上有什麼意思呢,可以寫成一首流傳千古的好詩?十八世紀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的一首詩也許可以間接地回答這個問題,此詩梁宗岱的翻譯是:

一顆沙裏看出一個世界,一朵野花裏一座天堂;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裏收藏。

而詩人能夠在極平凡處發現美,是因為“活潑”——活潑是生命感受活躍的狀態,我們不能夠說這是不重要的。

楊萬裏還有一首《舟過謝潭》,也是很好的例子:

碧酒時傾一兩杯,船門才閉又還開。

好山萬皺無人見,都被斜陽拈出來。

這詩是楊萬裏在從廣東回江西的一次行程中所作。詩的語言比《小池》那首更樸素和淺顯。坐船走長途,有時難免有些無聊,喝了幾杯酒,見船外暮色四起,就打算休息了,讓人關上船門——忽然又叫人把門打開,原來是最後遠遠的一瞥,看到了一幅美麗的畫卷:在夕陽斜照之下,群山明暗相映、凹凸起伏之千姿百態,顯現得分外的清晰和豐富,是從來沒有注意到的,不由得驚歎:好山啊!

我們說這首詩的活潑,在語言表現的層麵上,它爽利地還原了作者觀山時瞬間的情緒變化,一分驚喜之狀活生生地體現出來,使讀者立刻與之產生呼應。同時,仍然是楊萬裏特有的對美的敏感。錢鍾書先生說他的詩如同攝影的快鏡頭,善於捕捉變幻的影像,加以定格,在這首詩中尤為顯著。

世間一切線條、色彩,都是陽光映照的結果,而陽光與萬物的關係,又永遠處在無窮的變化之中。說“好山萬皺”被斜陽“拈出來”,等於說此刻陽光正是一位最偉大的畫師。問題是還有一個“目遇之成相”的條件。隻有對美敏感的人,心意與造化之流行息息相通的人,才能夠在一個恰當的瞬間,因為心與造化的共同作用,看到新異的景色以完美的形態呈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