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講“活潑潑”主要指一種思想的境界。宋代文人受禪宗的影響,在詩歌創作中形成一種對“活法”的追求,則更多注重於藝術表現。像陸遊《贈應秀才》說“文章切忌參死句”,史彌寧《詩禪》說“詩家活法類禪機”,都是如此。怎麼叫做“活法”
呢?關鍵是兩點:一是對外界事物具有高度敏感,寫尋常景象也總有新鮮的趣味;二是語言不落陳套,鮮活生動。而歸根結底,它體現了活躍的生命狀態。這種詩常常是並不包含說理的成分,卻讓人感到某種“理趣”或“禪味”,因為這裏麵融入了詩人對自然對人生的感悟。
蘇軾有《惠崇春江曉景》,是一首題畫詩,題惠崇所畫的“春江曉景”,但直接當作寫景詩來讀也毫無問題: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清·戴熙·憶鬆圖池塘雖小,它可以容納的世界卻是極為廣大和高遠,並且豐富而生動。
首句寫隔著竹叢望去,幾枝桃花搖曳生姿。紅桃翠竹,彼此相映,色彩明麗,顯著盎然春意。桃花隻是“三兩枝”,還沒到滿樹盛開的時候。但就是這三兩枝,似乎嬌弱卻洋溢著生機,格外令人喜愛。然後寫江水回暖,鴨子在水中歡快地嬉戲。
清代學者毛希齡喜歡跟人抬杠,他批評這首詩說:“春江水暖,定該鴨知,鵝不知耶?”這是無理取鬧的話,你若寫了“鵝先知”,他又可以振振有詞地問你:“鴨不知耶?”
這句詩的美妙,在於它字麵上寫鴨子,內蘊卻是詩人對春天的敏感和欣喜。春天來到,鴨子戲水的姿態和鳴叫聲會有什麼樣的變化?粗率或遲鈍的人對此不會有什麼感覺,而敏感的詩人卻從這裏領會了大自然的生機。當然,你也可以認為這句詩中包含著一種哲理:隻有經常和某種事物相接觸,也最熟悉它的人,才能最敏銳地發現它的任何細微的變化,但作者未必有如此明確的用意。
桃花臨水,水中鴨鳧,水邊呢則是成片的蔞蒿和蘆芽,很順地一路寫下來。“蔞蒿滿地蘆芽短”,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又和下一句密切關聯。因為當時江南人的生活習慣,河豚是要用蔞蒿和蘆芽再加上菘菜(大白菜)一起烹煮的。這事蘇軾的門人張耒在《明道雜誌》中有記載。
河豚是一種有毒而味美的魚類,所以有“拚死吃河豚”一說。它通常在每年清明節前後從大海遊至長江中下遊。蔞蒿、蘆芽已經長起來了,河豚也該遊來了。
“正是河豚欲上時”,點出節令的變化,同時也寫出人們對它的期待。我們知道蘇軾是對美食饒有興致的人,至今依然流行的幾種名菜據說是由他創製的,譬如“東坡肉”。說“河豚欲上”,讓人感覺作者的食指似乎蠢蠢欲動。
這詩沒有寫什麼奇特的事物,一切都很常見,但讀起來卻令人由衷地喜愛,就是因為它流動、活潑,充滿生機。大自然適時地將美好的事物呈獻給人類,生命因此是美好的。
把“活法”運用得最為充分,因而在詩史上自成一體的詩人是南宋的楊萬裏,他的詩被稱為“誠齋體”——“誠齋”是楊萬裏的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