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客不遇,好像是掃興的事情。但是尋訪隱者,本來不是要商量什麼軍國要務或者財貨得失,遇與不遇,無妨順其自然吧,這也就談不上如何的失望。那麼就隨便走走看看。下過雨,鬆色格外蒼翠,沿著山徑,就走到了溪水的源頭。這還是在尋找常道人嗎?似乎已經忘了那件事。“隨山”的“隨”,明顯有隨意和無目的的意味。
劉長卿喜歡禪,他要探訪的常道人大概也是一位禪者,走來的路上或許想著談禪的話題。但此刻對著雲水溪花,覺得那就是禪意了,不說才是更好的。
尋訪沒有遇到朋友,但踩過他的足跡,也體味了自然中的禪趣,心有默契,也就跟見過了一樣。
禪在自然中,也在樸素的生活中。看大慧宗杲(1089-1163)怎麼說禪宗經典的公案“祖師西來意”呢?
正月十四十五,雙徑椎鑼打鼓。
要識祖意西來,看取村歌社舞!
這位大慧宗杲禪師是兩宋之際的一位高僧,南渡後曾主持餘杭徑山的能仁禪院,對臨濟宗的發揚光大起了重要的作用。上麵所列的是一首上堂詩,作於紹興九年。“雙徑”是徑山的地名,如今仍有雙徑鎮。這裏是江南富庶的地方,正月十五,民間有熱鬧的喜慶活動,敲鑼打鼓,載歌載舞,一派歡騰。什麼是“祖師西來意”
呢,什麼是佛法根本呢?這就是了!簡單樸素、純任天機、無憂無慮的民間生活,就體現著禪的根本真實,體現著佛教利樂眾生的本意。他甚至說:“士大夫平昔所學,臨死生禍福之際,手足俱露者,十常八九。考其行事,不如三家村裏省事漢,富貴貧賤不能汩其心。以是較之,智不如愚、貴不如賤者多矣。”(以上見《大慧禪師語錄》)照他看來,窮人的欲望和執著較少,因而更容易悟道。
大慧宗杲因為和主戰派的禮部侍郎張九成關係密切,常在一起談論心性之學,又吸引了許多人,引起宰相秦檜的忌憚,被加以訕謗朝政的罪名,革除僧籍,流放十六年之久。(《宋史》張九成傳)和尚因為政治問題而遭難,這算是很突出的例子了。他的佛學觀念,和他的入世精神有著相通之處。
史載宗杲晚年住徑山,“四方道俗聞風而集”,他的這首小詩,應該是傳達了對追隨者的某種期待吧。
當禪者把任運天真的生活看成是禪意的完美境界時,富於詩意的牧童形象成了一種典範。譬如黃庭堅的《牧童》詩:
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岸聞。
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算盡不如君。
京城是天下名利場,勾心鬥角、機關算盡,人們在這裏耗盡了精神。比起騎牛吹笛的爛漫小童,那些“長安名利客”豈不顯得太愚蠢?
據說這首詩是黃庭堅七歲時寫的。如果真是,我們知道他並沒有留在家鄉吹笛,他也跑到“長安”趕熱鬧去了,為此還倒了不少黴。有一天再讀這首小詩,他自己會怎麼想呢?
《五燈會元》中也收了多篇以牧童為主題的禪詩,如卷十六地藏守恩的一篇:
雨後鳩鳴,山前麥熟。
何處牧童兒,騎牛笑相逐。
莫把短笛橫吹,風前一曲兩曲。
這是上堂詩,是僧徒們參禪的入口。那時候想必有些放過牛的年輕和尚坐在僧堂中,他們讀什麼雨後麥熟呀,騎牛相逐呀,短笛橫吹呀,也許會迷惑:這不早就知道?難道參禪其實是多餘的事情?
徐渭是中國畫史上顯赫的人物,他號“青藤”,鄭板橋、齊白石都宣稱要做“青藤門下走狗”。徐渭的畫以任情隨興、富於生趣見長。他晚年喜歡畫兒童嬉戲的圖景,並題上生趣盎然的詩。下麵是一首《題風鳶圖》:
偷放風鳶不在家,先生差伴沒處拿。
有人指點春郊外,雪下紅衫便是他。
還下著雪,那小子便逃學去放風箏,要算是放風箏的激進派了,在先生在爹媽眼裏,真是欠揍。可是,“雪下紅衫”是多麼好看的畫麵,那種無知無識、充滿野趣的生活是多麼快樂!這首詩裏完全沒有禪的語言,但其實是有禪趣的,徐渭本人在禪學方麵也確實有相當的修養。隻不過正像前麵說的,在禪的理想境界,“禪”的觀念會消失。
我們就拿徐渭來收結吧。當徐渭充滿熱情地描繪童趣時,他已經很老了,他在人間走過了漫長的坎坷而痛苦的道路。他要表現的機心全泯、純任天真的生命狀態,是曆經艱辛之後才有的返璞歸真,它需要建立在深刻的人生經驗之上。這樣來看黃庭堅的《牧童》詩,實在不像是七歲小兒的口吻,如果真是七歲之作,也隻是模仿大人說話,其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