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依史籍記載,藥山惟儼是唐代禪師中喜好讀經的一個,雖然他並不以此強求自己的門人。
清·石濤 ·清山遠市圖禪者 “獨坐大雄峰”,胸襟闊大,氣象宏偉,態度沉靜。
俯瞰人寰,正紅塵滾滾,熙來攘往。
後兩句用一個形象的細節,描繪出高僧異常的風采:惟儼偶爾夜來遊山,直登孤峰之頂,正當雲散煙消(“披雲”字麵是撥開雲彩的意思),一輪明月皓然當空,他發出洪亮的笑聲,在山穀中傳響不絕。如此性情奔放,和尚對自己的人生該是非常滿意的吧?
古代學佛學道的人,很多是同時練氣功的,在山中長嘯或者大笑,往往與氣功有關。《世說新語》記載隱士孫登在山中長嘯,“聲若駕鳳之音,響乎岩穀”。藥山惟儼的大笑,據說能傳出幾十裏,這未免有誇張的成分。但他登孤峰而大笑,肯定是很有名的風流之舉。“月下披雲笑一聲”,意態之俊朗,可以讀出儒者李翱對他的欽慕。
禪者有時看起來很狂誕的言行,其實是有深意的。相傳釋迦牟尼誕生時,向四方各行七步,舉右手而唱一偈:“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見玄奘《大唐西域記》)這是佛陀被神化以後產生的傳說。有人以此問雲門文偃(雲門宗禪的創始人,生活於晚唐),文偃回應道:“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貴圖天下太平。”在一切宗教中,誹謗尊神或創教者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在禪宗,所謂“謗佛”卻無所忌憚,隻不過雲門文偃說得格外強悍而又生動罷了。原因就在於禪宗雖是佛教的一個分支,發展到後來已經完全不能接受神化的權威。
禪門五宗,以臨濟宗聲勢最盛,流播最為久遠,其創始人臨濟義玄(生活於晚唐)性格尤為鮮明強烈,對外在權威與法則的破壞最為徹底。他公然宣稱,唯有“大善知識”,才懂得“毀佛毀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因為不受外來的拘禁,而獲得“透脫自在”。(見《臨濟錄》)他的傳人大慧宗杲說他要不是當和尚,就會成為孫權、曹操一類梟雄,這是自家人的評價。
在《臨濟錄》等書中記有義玄和他人富於機鋒的接談,他常用一些詩化的句子來表達,譬如他和鳳林禪師對話時,有一個自我描摹:
孤蟾獨耀江山靜,長嘯一聲天地秋。
雖然隻是兩句,但如果不是那麼拘泥,我們還是可以把它視為一首詩吧。一輪孤月,無限江山,禪者驚破夜空的長嘯,令天地為之動容,於是蕭瑟之氣,彌散四野。這種寂寥之中的磊落與孤傲,實可令人震驚。比較起陳子昂著名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之句,未見得遜色。
臨濟義玄的嗓門非常響亮,他在啟導門人時,常常猛然痛喝一聲,而另一位禪師德山宣鑒則喜歡用棒子打。“臨濟喝,德山棒”,成為禪門佳話,也因此留下“當頭棒喝”的成語。
北宋禪師保寧仁勇有一首偈詩,頌詠德山宣鑒開悟的經曆,也是十分地意氣風發:
一條瀑布岩前落,半夜金烏掌上明。
大開口來張意氣,與誰天下共橫行。
那是一天晚上,宣鑒侍立在老師龍潭和尚的身邊,時間很晚了,龍潭讓他回去睡覺。宣鑒道了一聲“珍重”便走出法堂,忽然又回過頭來說:“天好黑呀。”龍潭於是點燃一根紙燭讓德山照路,德山伸手去接,龍潭“噗”地一口將紙燭吹熄。此時德山心中豁然開朗,倒身便拜。
“你見到了什麼,就拜?”龍潭問。德山說:“從今以後,再也不會被天下老和尚的舌頭所迷惑了。”①燃燈、吹燈的刹那交替,啟發了德山宣鑒的頓悟。保寧仁勇的詩用瀑布奔瀉、半夜裏突然有一道陽光(古人稱太陽為“金烏”)照亮手掌,形容頓悟的一瞬間“明心見性”、徹底把握世間真相的心理狀態。而從此獨立橫行,不再依傍任何人,這真是痛快淋漓。
禪宗這種推翻一切權威、要求必須從個人的內心求得真理的豪邁精神,對中國古代,尤其明代中期以後社會的思想文化中自我意識和個體精神的強化起到相當重要的作用。這是思想史上的重要問題,在這裏僅僅提一下,不再多說了。
①事載《景德傳燈錄》卷十五,這句話的原文是“從今向去不疑天下老和尚舌頭也”。屢見將此句解釋為“從今以後不再懷疑天下老和尚的舌頭了”,大誤。德山宣鑒和臨濟義玄都是提倡“毀祖謗佛”的厲害角色,如果他頓悟的結果是懂得了從此要乖乖聽天下老和尚說的話,那算是什麼“禪”!《說文》:“疑,惑也。”此處“不疑”為“不惑於”之意。所以保寧仁勇的偈詩用“與誰天下共橫行”來表現宣鑒頓悟之後的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