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軾的詩中,“飛鴻雪爪”的比喻從情感上說帶有惆悵的意味,不像“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那樣表現得灑脫。但在哲理上,它也體現著佛禪的無常觀。人世無常,雖然也可以導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但若是以“無所住”的態度去應對無常,也可以引導出超越的曠達。在這首詩裏,兩種情緒同時存在。
正像前麵說過的,無奈也罷,曠達也罷,對蘇軾來說,這些都不妨礙在人生道路上總須有所努力的積極態度。我們看蘇軾的一生,一方麵喜好老莊與佛禪,能夠以超越的眼光看待世事的變幻,但作為一個官員,他卻始終是正直和富於責任感的。他任徐州太守時,黃河決堤,大水圍城數十天,徐州城岌岌可危。蘇軾住在城牆上的小棚子裏,有家不回,以安定民心,終於率士民頂住了洪水的侵襲,贏得了極大的聲譽。任杭州太守時,他為了興修水利而疏浚西湖,留下了一條風光綺麗的蘇公堤。他絕不會把自己“空”成一個對現實世界毫無意義的虛殼。
蘇軾的另一首名作《題西林壁》,也可以放在這裏比照著來讀:
清·蒲華·山晴水明圖以“無所住”的態度去應對無常,也可以引導出超越的曠達。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這首詩是蘇軾在元豐七年(1084年)遊廬山時題寫於西林寺牆壁上的。當時陪同他遊廬山的有東林寺住持常總禪師以及廬山的其他僧人,還有從黃州一起過來的老友、詩僧道潛(法號參寥),所以寫詩說禪,正合當下的氣氛。
作為詩來說,光是能夠表現某種哲理未必就是好詩。
在這次遊覽過程中,蘇軾還另外寫了一首《贈東林總長老》:“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示人。”這首詩講禪宗“無情說法”的道理,意思說自然就是佛性,溪聲便在說法,一夜聽來,有無限美妙的道理,隻是不能告訴別人。
作為一首禪偈,這首詩也有它的好處,但從詩的藝術性來要求,因為完全是在說理,則未免顯得枯燥了些。而《題西林壁》
則不同。這首詩字麵上隻是描寫眼前景象、抒發遊覽的感受,並不直接說道理,讓人感覺比較親切。所以紀昀在《紀批蘇文忠公詩》中說它“亦是禪偈,而不甚露禪偈氣”。其實,就是從說理的角度來看,這首詩也比《贈東林總長老》來得深刻。因為它是啟發性的,所以有更豐富的內涵。
禪本來不可說,以詩說禪,妙處在說與不說之間,說多了、說白了就不好。
廬山景象萬千,移步換形,橫看、豎看,遠看、近看,從高處和低處看,各不相同。那麼,什麼才是“廬山真麵目”呢?在廬山中是看不到的,因為人的視角總是會受到當下所在地位的限製。要是你認為你看到的就是廬山,別人看到的都不對,就形成了偏執,而偏執使你無法認識廬山。
這不僅是說廬山。延伸到更大的範圍,世事總是因人成相,而人人各據一端,所見不同。要想見真相,需要脫出自身的處境,從高遠處觀照。
換一個角度來理解,人生陷落在世俗的境遇之中,乍驚乍喜,忽憂忽樂,為生老病死、榮辱貴賤所困,如果上升到無限時空反觀這一切,不過都是瞬間的變化。
佛法修持的一個根本之處就是破執,而破執首先是破“我執”。人心裏梗著一個粗重無比的“我”,貪婪、自大、自卑,永遠放不下自己,哪怕有再多的聰明,也免不了一葉障目。而一旦破除我執,潛在的真如智慧就得以顯現,萬象紛呈,因緣分明,心境自如,不受迷惑。
所以天衣義懷禪師說:“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異類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