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雁過長空,影沉寒水(1 / 2)

生命隻是一種偶然,萬千景象不過都是瞬間的變化。

蘇軾二十歲那年和弟弟蘇轍在父親蘇洵的陪同下赴京城汴梁應舉,經過澠池(今屬河南)時,曾寄宿在一座寺廟中,老僧奉閑殷勤招待,兄弟倆在寺壁上題了詩。過了三年,蘇軾去陝西任地方官,重又路過澠池,他和蘇轍為此作詩唱和,蘇軾的這首《和子由澠池懷舊》成為詩史上的名作: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一種很深的感慨首先是觸景而生的:不過幾年時間,殷勤好客的老和尚已經死了,埋在了一座塔下。他的笑顏、他的聲音好像還在眼前吧,可眼前隻有一堆埋骨的土。寺廟也已經破敗,看不到兄弟倆當年題在牆壁上的詩。那些詩句還記得很清晰吧,可眼前隻有頹敗的土牆。

人的一生很難說有什麼既定目標,因為外在環境與條件的變化不受人的意誌控製;人生到處會留下一些痕跡,但那些痕跡很快都會消失掉。也許,“偉人”會留下許多供人追憶的東西,譬如他的故居,他坐過的椅子,但那也隻是做紀念活動的人為了自己的目的而維持某種陳設,通過這種陳設來解釋某一段曆史,它和被紀念的人倒是沒有多大關係。

那麼,人生到底是什麼呢?蘇軾在想:就像鴻雁飛在茫茫的天空中,偶然在雪地上停息,留下一些印跡,而後鴻飛雪化,一切又都不複存在。生命隻是一種偶然嗎?走過的路上那些模糊的印痕,星星點點,似斷似連,又能夠說明什麼?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在支配著這一切呢?年輕的蘇軾發出了這樣的疑問和感喟。

但不管怎樣,人總還是要辛勤地努力吧!當年父子三人走在崤山道上,風雪交加,路途崎嶇,蹇驢在顛簸中發出長長的嘶喊。

這就是路。如今兄弟倆都考上了進士,從小官做起,跟各樣的人打交道,疲憊、厭倦總是難免,但總還要努力走下去,這就是路。

差不多和蘇軾同時代,有一位天衣義懷禪師說過一段上堂語(開講時所說的話):“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異類中行。”意思大致是:大雁從天上飛過,影子投在清澄的水池上。但大雁並不是有意要留下自己的蹤跡,水池也無意留住它的影子。雁飛影過,如此而已。能夠明白這個道理,能夠這樣去做事,才能行走於萬類紛繁的人間。

蘇軾詩與天衣義懷的禪語有非常相近之處,有人認為詩意是演繹禪語而成的。但他們的生活年代實在是很相近,而且天衣義懷主要活動於江浙一帶,蘇軾那時還沒有到過江南,所以很難說蘇軾寫詩時受到他的影響。兩者的近似,更大可能是“不約而同”吧;況且,兩者的視角,也還是有些差異。

天衣義懷的話,根源是在《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據說六祖慧能未出家時於市中販柴為生,偶然經過一家客舍,聽人誦讀《金剛經》,聽到這一句忽然醒悟,頓萌出家之誌。

怎麼叫“無所住”呢?簡單說就是不執著,不受外界變化的支配。你在“異類”(各種各樣的人與事)中行,有人誇你,你就興高采烈;有人罵你,你就怒氣衝衝;今天流行黃色你就一身黃,明天流行黑色你就一身黑……很快你就神魂顛倒、莫名其妙了。

如何又要“生其心”呢?佛教講萬事無常,本心清淨,但並不讚成執著於空無——執著於空無也是有所“住”。南宋祖心寶覺禪師的偈詩說:“不知心境本如如,觸目遇緣無障礙。”清淨的本心不僅對於外界仍然有恰當的反應,有自然的喜怒哀樂,這種反應甚至是更為自如而美妙的。庭前花開花落,天上雲卷雲舒,情與之諧,心與之舞,飄逸之中,欣喜自生。更有“利樂眾生,慈悲為懷”,也是一種“生其心”——實際上慈悲心構成了佛教非常重要的價值基礎。

有僧人問趙州老和尚:“像你這樣的聖人,死後會到何處?”趙州說:“老僧在汝眾人之前入地獄。”問的人感到十分震驚,說:“這如何可能?”趙州毫不遲疑地說:“我若不入地獄,誰在那裏等著救度汝等眾人?”這就是佛的慈悲,禪者的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