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到的“清清楚楚”的東西,其實並不是事物的真相。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大眾,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
上麵是南宋禪僧青原惟信的一段語錄,載於《五燈會元》卷十七。惟信並不是禪宗裏大師級的人物,生平事跡留存也很少,常見有人把他錯認作唐代和尚(慧能有位大弟子叫青原行思,是另外一個人)。
但這段語錄實在是傳播廣遠,在各種場合反複被人提起。即使你對佛禪毫無興趣,也很可能不經意間在什麼地方讀到過它。
原因是這段話哲理性很強,跟黑格爾講辯證法的“否定之否定”
規律頗有異曲同工之妙,會引起人們的思索;同時,它又和我們的生活經驗相契:大多數人都是通過自我否定來接近生活真理的,古人所謂“行年五十,見四十九年之非”。因此,每個人都會用自己的方式來體會這個“三段論”。
不過,在禪理上怎樣去理解這段話,卻有各種歧見。
日本禪學者阿部正雄在《禪與西方思想》一書中將它作為描述禪悟過程的經典範例,認為青原惟信所說的三階段分別代表“習禪之前的見解”、“習禪若幹年有所契會時”的見解和“開悟時”的見解。這應該是不錯的。但他的具體分析卻有些複雜,而且滲透了一些西方現代哲學的內涵,也許說得有點遠了。我們這裏參照他的意見,但隻用簡單的方法來談論這個“山水”問題。
“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種對事物的理解是一般常識。那麼,“常識”是如何形成的呢?它首先來源於社會的知識係統和價值係統。在接受教育的過程中,我們獲得了認識事物的方法和評判事物的標準。構成“常識”的還有一個要素是自我。人總是自然地傾向於肯定自我,把“我”置於萬物的中心地位,用“我”的眼光來看待一切。
但“社會”有它的曆史性偏執,“我”有它的個體性偏執。
這兩種偏執混合在一起時,我們看到的“清清楚楚”的東西,所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其實並不是事物的真相。
第二個階段是對前者的否定。“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這裏說“入處”,是指通過參禪達到一定程度的了悟;前麵加一個條件,是“親見知識①”,也就是通過自身的努力去探究、體驗;靠別人、靠書本,得不到那個“入處”。在這個否定階段,萬物皆空。物、我的對立不存在了,是非也好,善惡也好,其實都是名相。“惡”難道不是“社會認定惡”嗎?“好”
難道不是“我覺得好”嗎?癩蛤蟆哪裏會愛上天鵝,它覺得天鵝醜得出奇!這時候,“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但一味執著於“空”也是一種偏執。用阿部正雄的話來說:
“否定性的觀念也必須被否定。空必須空掉自身,這樣,我們就到達了第三階段。”這就是否定之否定。此時,“依前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表明禪悟並不是達到一個與現存世界相脫離的神秘世界。但這和第一個階段又完全不同,事物的分別是因為它們“在其總體性和個體性上揭示了自身,而不再是從我們主觀性立場上看到的客體”(阿部正雄語)。說得簡單點,第三階段是事物自身顯示出不同,並非我們以自己的需要和特定的立場去探究而發現的,我們隻是平淡地接受事物的不同。三個階段大致是“成見、破成見、回到本來”。為什麼說這樣的悟是個“休歇處”呢?因為脫離了迷悟、焦慮、執著,心境澄明,精神愉悅。
女作家池莉借青原惟信的話談論人生的三種境界,有句話也說得很好:“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無須精心去處世;便也是真正的做人與處世了。”返歸自然樸素,就是人①此處“知識”為動詞,“了解認識”的意思。
生“休歇處”。
北宋大文豪蘇軾有一首《廬山煙雨》詩,內涵和青原惟信的那段語錄很相似。粗心的人會以為蘇軾詩是演繹惟信語錄的,但《五燈會元》很清楚地記載著他是南宋黃龍派的和尚,年代比蘇軾要晚很多。也許,反過來說是惟信受到蘇軾的啟發更順理成章一些,當然也可以認為他們各自用獨特的方式表達了對禪理的相似的理解。
下麵引這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