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廬山煙雨之變幻,浙江潮之壯觀,要算是天下奇景。未曾遊覽過的人隻是聽人說,內心充滿了向往,總覺得未見到是莫大的憾事。人對於“求之不得”的東西總是如此,被欲望所驅使,拚命追求的其實是心造的幻相。
明人江盈科在《雪濤小說》中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差不多也是這個道理。
所以佛說八苦裏麵有一個叫“求不得苦”,而貪欲重的人,一輩子就在這個苦海裏打滾。
真見到了又如何呢?“無一事”!沒有什麼神奇,沒有什麼驚心動魄,也就是“廬山煙雨浙江潮”而已。
清·石濤·黃山白龍潭上寫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
如果認為後兩句意思是“見麵不如聞名”、“不過如此”,詩意也就很淺了,沒什麼說頭。這一回發現“上當”了,心裏還會有新的念頭起來,還會想“黃山煙雨東海潮”,那肯定厲害,於是再進入“未到千般恨不消”的循環。東坡詩的意思,是擺脫貪求和幻覺來看待事物,這時事物以自身存在的狀態呈現自己,樸素而又單純。《菜根譚》說:“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隻是恰好;人品做到極處,無有他異,隻是本然。”道理與此相通。
這首詩的妙處,在開頭、結尾是同樣一句“廬山煙雨浙江潮”的重複,而以此表現從未悟到悟的不同境界。這和惟信說“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確實很相似。
我們再選一首濟顛的詩。濟顛也就是濟公和尚,是一個傳說性的小說化的人物。大概是曆史上原本實有其人,因造詣精深而行為奇特,在傳說中變了形,圍繞他產生了許多神奇詼諧的故事。依《淨慈寺誌》記載,他本姓李,生活在南宋紹興至嘉定年間,臨終前留下一首偈詩:
六十年來狼籍,東壁打到西壁。
如今收拾歸來,依舊水連天碧。
“狼籍”就是俗語“亂七八糟”的意思,這是濟顛對自己數十年生活狀態的形容。“東壁打到西壁”可以引發的想象很豐富,既可以理解一個求法者以殷切的心情棲棲皇皇地求道的曆程,也可以理解為一個心高氣傲、貌似癲狂的“瘋和尚”與僧俗兩界經常衝撞的狀態。他說自己“茫茫宇宙無人識”(《淨慈寺誌》錄《呈馮太尉》詩),可以體會。
人間艱辛,和尚多情,因此悟道不易。當時有一位名叫陶師兒的妓女與一位浪子王宣教相戀,受到阻礙,兩人於一個夜間在淨慈寺前的西湖中相擁投水而死。濟顛是淨慈寺的和尚,陶師兒下葬時,他為這個不幸的妓女寫了一篇起棺文:
恭為陶氏小娘:手攀雪浪,魄散煙波;飲瓊液以忘懷,踏銀波而失步。易度者人情,難逃者天數。昨宵低唱《陽關》,今日朗吟《薤露》。母老妹幼,腸斷心酸。高堂賦客,黃昏無複卷朱簾;伴寢蕭娘,向晚不能褰繡戶。化為水上蓮花,現出泥中玉樹。
咦!波平月朗,綠陰中,莫問王郎歸甚處!
我們不能確證這是不是真實的事件和真實的濟顛文筆,但即便是傳說和假托,也總是和濟顛本人的個性有關係吧——在民眾心目中,他是個善良而多情的瘋和尚。
這樣來讀“如今收拾歸來,依舊水連天碧”,那是濟顛和尚在人生盡頭對世界對生命的深情一歎。世界充滿了混亂、虛偽,生活“狼籍”,令人疲憊。“東壁打到西壁”數十年,徹悟之後,眼前才得一片開朗,隻見“水連天碧”。這和“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一樣,並無神奇,但生命境界的開闊圓融卻是十分動人。
最後再說一個道元禪師的例子。道元(1200-1253)是日本佛教史上最為傑出的人物,日本曹洞宗的創立者。南宋年間到中國求法,在天童寺如淨禪師的引導下獲得自證。回日本以後,他在京都興聖寺升堂說法,談到自己在中國求法的心得:
我雖然去了大宋國,但沒參訪多少禪寺,隻是偶爾入了先師天童山如淨禪師的門,當下體認得眼是橫的,鼻是直的,從那以來沒被人瞞過。我在師父那裏知道了自己具備辨別真偽的眼睛和鼻子,所以除了自身這個土產的人以外,一尊佛像、一卷經文也沒帶回國。
這就是道元的徹悟,徹悟的人明白了什麼呢?明白了——眼橫鼻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