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人:這是你第一次提出了雙軌製,也是迄今為止見諸文獻的最早提出雙軌製價格改革思路的文章,是破天荒的新思路。你的雙軌製改革思路隻是一種邏輯推理,還是從現實中得到的啟發?
張維迎:邏輯當然是非常主要的,如果對價格理論沒有深刻正確的理解,不可能提出這個思路。但是我的具體思路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農村改革的啟發。事實上,我文章的第一節講的就是農村改革的經驗在於“放”而不在於“包”,定稿後第一節的標題就是“機製的改革與改革的機製—農村改革的啟示”。7月份《經濟日報》發了一個征文啟事,要舉行首屆全國中青年改革理論研討會,我就投去這篇稿子,稿子還是油印的。這次會議共收到1300多篇論文,有124人入選為正式代表。會後知道,開始時我的論文落選了,後來文章不夠,又在落選稿中挑選,結果被看中。後來我才知道,複審意見是《經濟日報》記者石小敏寫的:“此文很好!”
訪談人:這時你還是西北大學的研究生。
張維迎:我們陝西去了5個人,我是其中之一。首屆全國中青年改革理論研討會在浙江省德清縣的莫幹山上舉行,所以又稱“莫幹山會議”。這個討論會並沒有采取報告論文的形式,而是以城市經濟改革及其相關問題作為中心議題,分7個專題小組展開討論。會議中的很多人血氣方剛,思想活躍,大家暢所欲言。我們不看電影,不遊山玩水,激烈的討論經常持續到深夜。我在第一組,根據我的記憶,這個組一開始好像並不叫“價格組”,而叫“宏觀經濟組”什麼的,可能是這個組最有影響的議題是價格改革,爭論最激烈、影響最大,大家就叫它“價格組”。當時國務院價格中心正在用投入產出表計算合理的價格體係,中心主任田源可能是第一個發言的,他講了如何調整價格的思路。我當然不能同意他的觀點,迫不及待地發言批評了田源的觀點。我說,“調”不能解決價格不合理的根本問題,合理的價格必須由市場決定,而不可能是政府製定,我還講了如何通過雙軌製逐步“放”開價格的思路。我的發言引起了軒然大波,因為之前沒有人從放開市場的角度考慮價格改革問題。
訪談人:在當時的情況下,提出市場價格的目標模式確實太大膽了,甚至是匪夷所思。
張維迎:所以除了田源本人,還有幾個發言者挑戰我。我基本上是單槍匹馬輪番應戰。我一直對自己的邏輯思維很自信,也喜歡用一些淺顯的比喻。隨著討論的進行,有越來越多的人被我說服,至少覺得我講得有道理,我發言時點頭的人越來越多,掌聲也越來越多。我越講越興奮,後來也有人幫助我向大家解釋我的觀點,因為我普通話講得不好,有些人聽不懂。
訪談人:有人說,莫幹山上形成了兩派,田源是“調派”的代表,你是“放派”的代表,也是少數派。
張維迎:我現在確實想不出還有誰是“放派”了。無論“調派”還是“放派”,在具體做法上都包含有“調放結合”的思路。兩派之間的真正分歧是:第一,價格改革的目標模式不同,田源的價格改革的目標模式是計劃價格體製,我的目標模式是市場價格體製。第二,價格改革的主導方法不同,田源強調“以調為主”,根據計算出的“生產價格”調出一個合理的價格體係,而我強調“以放為主”,逐步放出一個合理的價格體製,也就是市場價格。第二個不同是由第一個不同決定的,因為如果你的目標模式仍然是計劃價格體製,調整價格就必須是主要的手段,大部分產品是不可能放的,放了還能有計劃價格體製嗎?而如果你的目標模式是市場價格體製,以調為主就是不可行的,調是不可能調出市場價格的。
訪談人:你的所謂“放”,其實就是雙軌製的思路。
張維迎:這是不言而喻的。在我之前,沒有人從“放”的角度考慮價格改革。在我看來,“放”是雙軌製的核心,無論我提出的改革思路還是後來的改革實踐,都是這樣的。不明白這一點,就說明沒有真正理解什麼是雙軌製改革。不“放”,市場這一軌從何而來?雙軌製從何談起?如果價格是政府決定的,不論同一個產品有多少種價格,也不能叫雙軌製。雙軌製是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過渡方式,具體辦法就是“有計劃地放活價格管製,逐步形成靈活反映市場供求關係的平衡的價格體係”。有些人沒有讀我的文章,或者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把“放”與雙軌製說成是兩種不同的改革思路;還有些人望文生義,說我主張“休克療法”,一步到位。但任何人隻要讀讀我的文章,或者真正認真聽了我在會上的發言,就會明白,我所講的“放”是逐步的“放”,通過雙軌製有計劃的“放”。
會議之前,我的文章已經有了一個新的版本。會議期間,我和北京來的徐景安、內蒙古來的郭凡生住在一個房間。郭凡生是內蒙古自治區政策研究室辦公室負責人,他聽了我的觀點很興奮,會後他利用自己的權力為我鉛印了300份,並把主要內容以《論價格改革》為題發表在《內蒙古經濟研究》1984年第4期上。徐景安是國家經濟體製改革委員會總體規劃組處長,也是會議的組織者之一。他這個人能夠很快認識新東西,會議期間有天晚上他告訴我,第二天下午去杭州向國務委員張勁夫彙報,要我一起去參加。但是第二天清晨他又通知我不去了,理由是我說話太直接、太較真兒,擔心萬一首長聽了不舒服,就把事情弄壞了。
訪談人:莫幹山會議結束後,你就回北京了嗎?
張維迎:沒有直接回去。因為會後要討論和寫作會議報告,有幾位與會者留在杭州,我也在其中。最後形成7份報告,其中關於價格改革的是《價格改革的兩種思路》。我在報告起草過程中的作用主要是講自己的看法,參與討論。報告是徐景安執筆起草的,他是會議的組織者之一。他這個人綜合能力很強。而且因為在中央機關工作多年,非常清楚當時的中央領導人關注什麼、如何向他們獻策。報告沒有提價格改革的目標模式究竟應該是什麼,是故意回避目標模式的爭論,擔心把領導人的注意力轉移到意識形態的分歧上去。報告隻是歸納了兩種價格改革思路:第一種,調放結合,以調為主;第二種,調放結合,先放後調。這兩種改革思路是徐景安自己的概括,或者說是他自己理解的兩種思路。兩種思路中都有雙軌製的味道,但又都不完全像雙軌製。不久,張勁夫就在報告上批示:“中青年經濟工作者討論會上,提出的價格改革的兩種思路,極有參考價值。”20天後,國務院負責人批示:“價格改革的兩種思路很開腦筋。總題目是如何使放、調結合,靈活運用;因勢利導,既避免了大的振動,又可解決問題。廣東的從改物價管理體製入手;江蘇鄉鎮企業走過的路,協作煤價的下浮;及糧、棉由大量搞超購價的結果帶來了比例價,都實質上是放、調結合的成功事例。”1985年初政府正式把雙軌製作為價格改革的官方政策,雙軌製思路隨後在其他方麵推開,包括外彙市場改革、勞動力市場改革、房改、社會保險改革以及所有製改革。雙軌製思路基本上變成了改革的主導思路,不同之處就是速度多快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