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也衝到窗邊,使勁把菜刀朝那人的方向扔了過去,菜刀砸在地上,聲音尖銳。
那晚,我抱著我媽,蹲在窗戶下,嗚嗚直哭,我們都渾身冰涼。我媽一直說,真要出點什麼事,我怎麼對得起你那良心狗肺的爸,我怎麼活得下去啊!
窗戶敞開,窗框掉在地上,窗外月光慘淡,不時有狗吠遠遠傳來,我媽身體冰冷,淚水打濕了我一身。白熾燈映出微黃的光,牆上老照片模糊又冰涼,一隻蜘蛛在房梁上,緩慢而認真地結網。一隻老鼠從地洞裏探出頭來,又縮了回去。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就像一個人停止了呼吸,卻尚未閉上眼睛,眼看著落葉一層層掉下來,將自己的身體覆蓋。我想,我們的家,需要一個男人。
我想了一晚上,想到了駱駝。
這時我上初二,胸前已綻出像薔薇花骨朵兒那樣嬌小的花苞。洗澡的時候,水流會在胸前形成一支小小的分叉。我認為,我已經快成年了。
我找到了駱駝。他就在隔壁班,他已經是一個穿大一碼襯衫和球鞋的小青年,他長高了好多,臉上的稚氣正在迅速褪去。
他笑著說,嘿,糖果,你找我?什麼事呀?身後的教室裏,有同學在指指點點。
是啊,我找他,有什麼事啊?借塊橡皮借支鉛筆?或者說,你做我男朋友你來保護我和我媽吧?我望著他,他的身體在大一碼襯衫裏顯得那麼單薄。也許他都背不動我。他走在石板路上都不能噔噔作響。
我什麼說不出口了,覺得我的念頭真是荒謬。他吊兒郎當又故作正經,我轉身走掉了。教室裏頓時響起一陣呼哨聲。
後來,就常常看到他和一群社會青年,穿著歪歪斜斜的衣裳,歪歪斜斜地站在學校門口,帶著一幅稚氣的硬逼出來的桀驁不馴的表情。據說,他們在為他們的老大,堵截一個綽號叫公主的姑娘。
公主先是很冷漠不屑,有次還把他們遞過來的情書和鮮花當場扔在地上用小紅皮鞋狠狠碾碎。後來的一個雨天,她坐上了一輛紅色的舊摩托車,“噗嗤”一聲,濺起一片水花。再後來,她塗起了口紅,還戴起了耳環,晃著腿坐在摩托車上放肆地笑。
駱駝和那群小青年,就圍繞在摩托車周圍。但他總躲著我的目光,扭過頭去,假裝根本不認識我。
到了15歲的這個立春,我和駱駝,已經像陌生人一樣,各自繞道而行。
我再沒有吃過他的零食,當然我也過了熱中於大頭菜絲薄荷糖之類小零食的年紀。
直到蘇長信到來。
立春這天晚上,我媽正一邊做飯一邊又咒罵著我爸。陳家阿婆來了。
她給我帶來一把大白兔奶糖。還沒剝開,還沒捧在手裏,它們隻是擺在桌子上,我已經隱約嗅到濃濃的奶香。這是來自大城市的味道,來自蘇長信的味道。
陳家阿婆說,本來想讓他過來走走,他也上初三,以後跟糖果就是同學啦,糖果你要多關照他呀!
我撫摩著一粒糖,不說話,隻是笑,居然就紅了臉。
陳家阿婆坐了坐,表情變得沉重起來,她歎了一口氣,問我媽,糖果她爸來信了嗎?
我媽搖搖頭,說,沒有。
阿婆說,蘇長信他娘老子也去了那邊一趟,他娘說,有一次,在大街上,看到一個人,身形和背影都很像糖果他爸,好像穿得挺寒磣的,走得很快,她跑上去追,追了幾步,人就不見了……
我媽的眼睛頓時瞪大,問,他穿的什麼衣服什麼褲子!看清楚臉了嗎?他右邊臉上有一顆痣,很大!
阿婆輕聲說,就是沒看到臉,光看到背影……你別擔心,他應該還活著。
我媽一咬牙,他幹脆死了更好!也不用害我們白白擔心受罪!
阿婆已經走了很久,我媽還坐在灶塘前,她忘了添柴,亮堂的火光逐漸黯淡下去,她臉上強忍的悲傷,也在火光中一點點變得沉重起來。過了很久,我媽站起身,走過來,拿過一顆糖,剝開,放進我嘴裏,她說,吃吧,再怎麼著,我們娘兒倆得好好活著,守著這個家,你爸要是死了,魂魄也好找回來。
那顆糖很甜,甜到我的牙齒發軟,甜到我的喉嚨裏胃裏去了。
我站起來,已經快有我媽那麼高,我安靜而洶湧地感覺到,我不隻是她的女兒,不隻是被她照顧的小孩,我是她的同盟,她的戰友,我們是兩個女人,相依為命。她要給我幸福,而我,也要給她幸福。她嫁的男人,不能給我們一個溫暖的家,而將來我嫁的男人,卻一定要能像我家堂屋裏的那根頂梁柱一樣,把家撐起來。
我眼前閃過蘇長信那張黝黑而陌生的臉。
此刻的我,身高149cm,體重38kg。胸前有像薔薇花骨朵兒那樣青澀嬌小的一個花苞。洗澡的時候,水流會在胸前形成一支小小的分叉,這個分叉讓我有些小小驕傲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