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變得沉默和自卑。我想,我們母女兩個,都是不招人喜歡的。不然,為什麼連那個曾為我們撐起天空的男人,都不要我們了呢。
駱駝是一個看起來稀裏糊塗的男孩。上課的時常神遊物外,被叫起來回答問題總是抓抓撓撓,哦哦啊啊,吞吞吐吐。
我坐在教室倒數第二排,和他同桌。他不愛唧唧呱呱,也不會說髒話。他每天都會抹桌子椅子還順帶把我的也抹了。他還為我修理壞掉椅子和抽屜。在做大掃除時搶著把我的那一份也做了。下雨的學校門口,他把他媽媽送來的傘塞到我手裏,一個人跑開。
他每天都會在我的桌肚子裏偷偷放零食。核桃,薄荷糖,怪味胡豆,無花果絲或者小餅幹,他像個小小魔術師,製造出變幻無窮的驚喜。
爸爸杳無音信,媽媽辛苦又暴躁。猜測和同情紛紛湧到我的家裏來。同學們都用不可言說的眼神看著我。我不由得,連走路都低著頭。可當我觸摸到圓圓的核桃時,或是硬硬的糖塊時,心裏的憂悒都像黑夜裏忽然亮起了燈一樣,光明湧出來,暗黑不見了。
這樣的快樂,並不是因為核桃或者糖塊本身,我知道。是為著駱駝那小小的愛護,小小的疼惜。
有一天,他早早地來到學校,顯得神秘又興奮,兩隻手不停在書包裏蹭來蹭去。我猜他一定得到什麼好吃的,想要留給我。我也不說話,站起來,跑到操場上和一群姑娘玩跳房子去了。我蹦蹦又跳跳,我一直不扭頭看她。我知道,等我回去,我一定會在桌肚子裏發現驚喜。
我回到座位上,伸手往桌子裏一摸,果然,摸到一個軟軟的,涼涼的東西。我心裏一驚,把手縮了回來,是什麼?我扭頭看他,他隻是抿著嘴偷笑。我又驚又疑惑,把它拽了出來。
它裝在一隻塑料袋裏,還用舊報紙袋裹得嚴嚴實實的,我一層層剝開,到最後,我看見的,是一團融融的黑黃色!那樣子,說惡心一點,有點像,像便便!
駱駝一看,急得臉都紅了,他搶過去,看了又看,聞了又聞,沉悶地說道,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昨天晚上還好好的,香香的呢。我怕它被擠壞,還用報紙裹了又裹……他說不下去了,很難過的樣子。
原來,那是一隻香蕉,那隻香蕉,從熱帶叢林裏被摘下,經過火車,汽車,駱駝奶奶的手,他的手,最後,終於抵達了我的書包。
可他怎麼知道呢,香蕉這麼容易壞。要知道,見到香蕉這種傳說中的水果,我們都還是第一次啊。
那天,我們兩個人,坐在座位上,對著這一團黑糊糊的香蕉,鬱悶了一下午。他鬱悶是因為我沒能吃上香蕉,而我鬱悶的是,我沒能給他機會成全他的疼愛。
我們都期待還有這樣的機會,我還想,要是有天,我也得到香蕉,我要飛奔著,跑去送到他手裏,還要看著他剝開皮,一口一口吃下去。駱駝,我的小小少年郎。
算不算戀愛呢,我們沒寫過紙條,沒說過情話,更沒牽手擁抱,我們就像兩粒還未成熟的青澀果子,長在各自的枝頭,不知將要落入哪一片草叢。所以,畢業了,升初中了,沒有留戀和不舍,而是輕輕地,嘎然而止。
2、菜刀砸在地上,聲音尖銳
升入初中,我爸仍然沒有什麼消息,我媽仍然每天在煮晚飯時會把鍋碗飄盆重重地碰來
碰去,嘴裏不停念叨,你不回來,那永遠也別回來!我們沒有你,一樣活得下去,沒良心的!你死了也別托夢給我!狼心狗肺!
這像是她在吃飯前的一種祈禱,每天都要重複,好像我爸就站在她身邊,聽得見一樣。
而到了夜裏,尤其是我們入睡後,她又變得神經兮兮,一隻老鼠竄上房梁都能夠把她驚醒,她一驚醒就大聲喊我,糖果!快起來!有賊!
我幾次我也被嚇住了,趕緊滾下床,跑到她的房間,她正穿著單薄的衣裳,立在門邊,身體繃得直直的,手裏緊緊握住一把菜刀。那把菜刀是不鏽鋼的,亮閃閃的,她就藏在枕頭下,她常常舉著菜刀說,賊娃子來了我就砍死他!你爸再不回來,我也剁死他!
我聽得毛骨悚然。
鎮上陸續有更多的人南下廣東深圳去下海,凡是聽說有人從那邊回來,我媽都要拉上我,跑上門去問,你看見糖果她爸了嗎?有人看見他了嗎?人家搖搖頭,然後拿出從那邊帶回來的特產糖果安慰她,以及我。
捧著這些糖果,我們走在青石板街上,深一腳,淺一腳,心裏充滿了絕望。
一個冬天的夜裏,我被我媽的尖叫驚醒。
我從來沒見我媽媽那樣淒厲和恐慌過。我滾下床,赤腳跑過去,我媽半裸著身體,渾身瑟瑟發抖,握住菜刀的也不停顫抖。一個黑色的影子,猛地撲向已經被撬開的窗戶,狼狽地逃串出去,街道上頓時響起倉皇的奔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