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看一下,王蒙先生的解讀到底有哪些問題?
首先,最明顯的一個問題就是對“癡”的理解上。王蒙先生說其本意是“執著”,不論是對愛情的執著,還是對藝術的執著,隻要是精神層麵的執著,我們就可以基本上判定這是值得肯定、甚至是值得褒揚的。但隻要把這句話放回到前後句的語境裏,就可以看出把這個“癡”理解成“執著”的問題來了。
你看“都雲作者癡”和後麵這句“誰解其中味”明顯是呈對應關係的。“誰解其中味”的潛在語意明明是指絕大多數人都“不解其中味”,而這些“不解其中味”的人當然主要就是那些“都雲作者癡”的人。所以如果我們可以肯定“解其中味”是作者所認可的,那麼“雲作者癡”的人就是不為作者所認可的。那麼,這個“癡”在世人眼裏,在“都雲”的那些評論者眼裏,甚至是在作者自己眼中,它所代表的內涵就一定是否定的、負麵的了。既然是這樣,那也一定不會是什麼對愛情或者對藝術的執著了。
其實,從整首詩來看,不隻是後兩句成一種對應與矛盾的關係,頭兩句的“荒唐言”與“辛酸淚”也應該有著這種對應關係。所謂的“滿紙荒唐言”不是曹雪芹他自覺荒唐,而是他想,在不了解他的世人眼中,這部《紅樓夢》、這部《石頭記》寫的都是荒唐之言,而曹雪芹自己的認識卻在那句“辛酸淚”裏。這句詩本不難懂,翻譯成白話文也就是“你們以為我寫的都是滿紙荒唐之言,又哪裏知道我在這部《石頭記》中寄寓的‘辛酸之淚’呢!”這個“辛酸之淚”是什麼?我們待會再詳細解釋。
這樣,我們就明顯可以看出來,所謂的“荒唐言”與“辛酸淚”也是對應且矛盾的。這一來,整首詩的四大核心詞其實就構成了兩大陣營:一是“荒唐言”和“作者癡”,這都是世人的議論,這代表了世俗社會對《紅樓夢》或者說《石頭記》這部書的看法,而這種看法,曹雪芹與脂硯齋都將其視為“誤讀”與“誤解”,要不然脂硯齋也不會生出“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的知己之歎了。另一個陣營就是“辛酸淚”與曹雪芹所強調的“其中味”,也就是有關這部《石頭記》真正的主旨所在。理解了這其中的奧妙,再來看這四句詩,才有可能真正讀懂它。
如果說這個“癡”並不是如王蒙先生所說,意指對愛情、對藝術的執著,那它到底是指什麼呢?
要破解這個謎,首先要回到那個“荒唐言”上。王蒙先生說,這個“荒唐言”是指采用了小說這個形式,這種說法對不對呢?
也對,也不對。
“小說”這個詞最早見於《莊子?外物》,莊子說:“飾小說以幹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這個“小說”是“瑣屑之言”的意思,而“縣令”是指美好的名聲。這話也就是說你用那些非關痛癢的瑣屑之言去表現自己、去追求美好的名聲,這不是大道所在,就是說這不是追求真理、表現真理應該用的方法。這樣這個“小說”在莊子這裏就是被否定的了。後世就引用了莊子的這個說法,文人把自己的一些故事性的小創作就稱作是“叢殘小語”,就是自謙,說自己寫的都是些不上檔次的東西。後來這種故事性的自我創作方式也就固定了下來,形成了文體。等到西方文學觀念傳進來之後,它就成了一個文學體裁大類的統稱。所以王蒙說曹雪芹這個“荒唐言”是自謙采用了不上檔次的“小說”體裁,倒也是符合客觀現實的。這是他對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