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式追問是抓住思想破綻的一種方法。在什麼情況下,思想可能出現破綻?那就是當你說出比較重要、比較有價值的話時,要是隻說完全正確的話,就隻好說廢話了。假設現在天正下著雨,我毅然決然地說“此時此刻天在下雨”,像這樣的話當然不會有破綻,然而,這種話雖無破綻,但它所斷定的事情小得不值一提,它的思想價值也就微不足道。假如我說“隻要陰天就下雨”,這話就大了,大話的破綻就很多。這意味著,一種思想所覆蓋的可能性越多,就越有可能出現破綻,但它的思想價值也就比較大。說大話雖然雷人,但容易出錯,說小話雖然忠厚老實,卻又沒意思。相比之下人們還是更愛說大話,哲學的話往往是些最大的話,因此,破綻也就特別多。
尋找思想破綻主要有兩項技術。一是找出一個反例,比如說,我說“隻要陰天就下雨”,你隻要舉出有一天是陰天但沒有下雨,就足以證明我在胡說八道。舉出一個反例是一項臭名昭著的技術,它雖然捍衛了思維的嚴格性,卻破壞了思想的想象力和美感。事實上,在人文社會科學裏,思想的斷言並不要求在一切情況下都無懈可擊,比如,我們可以說,人都追求幸福和自由。可是,如果非要抬杠的話,當然能夠指出有個別人如此變態以至於並不想要幸福和自由。問題是,盡管舉出反例是對的,但這決不是思想,而且對思想無益,反例很可能會誤導問題。比如,當指出人都追求自由,這是為了論證一個好的製度必須保衛人的自由,很顯然,製度要考慮的是“人們”的一般要求,而不需要考慮個別變態的要求。因此,濫用反例技術對於哲學是災難性的,反例技術必須慎用。
第二項技術是找出一種思想自身所包含的不合理要求。一般來說,一種思想容易暗含兩種不合理要求:(1)主觀主義特權。比如說有人認為下象棋時,第一步走當頭炮就能戰無不勝,這個想法在結果上雖然是可疑的,因為當頭炮不一定總能贏,但是這個想法本身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有個人要求他的車能斜著走,他的炮能跨兩個棋子,等等,這就是要求不合理的特權。同樣,有的思想斷言“我認為事物是這樣的”,而“事物是這樣的”的證據就是“我認為”,這就是主觀主義特權。(2)破壞性的自相關。比如說,“每句話都是假話”,它就同時在說這句話本身也是假話,這樣導致悖論;有趣的是,“每句話都是真話”也是自相關的,卻說得通,可見說壞話比說好話要難得多。思想要說大話是可以的,但是不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喜歡邏輯的人可能會反對邏輯,可是反對邏輯也不得不使用邏輯,還有一些貌似“大師”的人喜歡說,任何語言都無法說出真理,那麼這種說法證明了它自身不是真理,而是胡說。
14兩種風格
有兩個哲學家,蘇格拉底和維特根斯坦,是追問的高手。蘇格拉底經常用追問迫使對手承認自己很無知而放棄原來的信念。我們可以學習他的榜樣去追問。假設有人認為“說謊是壞事”,我們就可以指出,當有個歹徒在追殺好人時,為了救好人,理所當然可以欺騙歹徒讓他走錯方向。這時對方不得不承認,對壞人說謊是好事。我們又可以指出,當好人碰到困難,又不願意讓別人幫忙時,為了幫助他,我們不得不說謊,編造一些他能接受的理由。這樣,對方又隻好承認,在有的時候也可以對好人說謊。假如有人說,所有人都認為是好的就是好的。這一點顯然也說不通,因為人們集體犯傻也是有的,而且人們從來就意見不一。又如果說,多數人說好的就是好的。這也恐怕不正確,因為真理往往在少數人手裏,比如說,有一天發生了盜竊案,某人以前偷過東西,於是大多數人認為又是他偷的,結果事實證明是那個最道貌岸然的人偷的。道貌岸然的人其實最可疑,事情往往如此。再假如說,一個人自己覺得是好的就是好的。這種主觀主義觀點雖然雄壯,可是,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就等於沒有標準,就好像每一把尺子的刻度都不一樣,事情就亂了套。而且,每個人自己的標準也是沒準的,今天這樣,明天可能又變了。如果一把尺子能夠隨意伸縮,還能有什麼用?諸如此類。這說明了,很多事情,我們以為很清楚,其實很糊塗。以這種方式追問下去,會發現問題和破綻越來越多,最後隻好承認,我們其實連好壞對錯真假善惡這些基本觀念都不清楚,我們不知好歹,我們不明是非。